何云涛:论彝族民间叙事诗的审美特征
【摘要】彝族民间叙事诗体现了彝族民众的审美追求,它既有其他民族的共性,也有独特的民族特色。从外在形式上看,它具有独特“声韵”的音乐美,整齐与错落并存的建筑美;从内在情感抒发上,它表现了审美艺术的悲剧美,故事凄美哀婉,洋溢着一种悲凉的美感,富有民族幻想的浪漫主义色彩。
【关键词】彝族;民间叙事诗;审美
彝族主要分布在我国西南地区,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彝族拥有属于本民族的文字,也是善于用诗歌思维的少数民族之一。《西南彝志》中有“诗歌万万千,如江河漫大地”的诗句,用来形容彝族诗歌的繁盛。彝族诗歌文化非常发达,不仅表现在大量史诗、抒情诗、民间叙事诗的创作,而且彝族诗学家还著述了别具民族个性的系统诗论。彝族诗歌内容丰富、广泛,在该民族发展和民众生活中具有重要价值和作用。中国现代诗人何其芳曾高度评价彝族诗歌,它“很有特别的色彩,就像在辽远的寂寥的山谷中忽然出现的奇异的迷人音乐”[1](p.24)。
在彝族各类型的诗歌中,民间叙事诗比较发达,在彝族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民间叙事诗具有基本三要素:故事情节、人物形象、韵文体式,因而又被称为“故事诗”,它是民间普通民众抒发情感的一种诗歌类型。我国各民族都有优秀的民间叙事诗代表作,其中彝族民间叙事诗体现了南方民间叙事诗的特征,承载着彝族民众的精神世界,鲜活而形象地表达他们的审美追求。
一、独特“声韵”的音乐美
中西各民族的诗歌从源头来看,与音乐、舞蹈关系密切。中国现代美学家朱光潜把诗歌的音乐性称为诗歌的灵魂,西方哲学家黑格尔说:“诗则绝对要有音节或韵,因为音节和韵是诗的原始的唯一的愉悦感官的芬芳气息,甚至比所谓富于意象的富丽辞藻还重要。”[2](p.68)汉族最早的诗集《诗经》大多合乐歌唱,从古诗到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也是合乐歌唱,即便不能配乐也朗朗上口,具有音韵美,彝族诗歌也具有独特的音乐美。彝文民间叙事诗和民间口头叙事诗,是彝族精神世界的资源宝库。彝族民众能歌善舞,民间叙事诗作为一种讲述故事的韵文,大多可以用来伴舞歌唱,比较讲究音律性、表演性、通俗性。
彝族诗学就非常讲究诗歌的声韵。彝族诗学家大多是毕摩,毕摩在彝族中身份特殊而多样,不仅承担着文化传承的功能,而且主持重要的仪式,在彝族文化和思想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毕摩主持仪式的过程就是毕摩说唱的过程,不同的祭祀仪式需要不同的唱腔,因而毕摩非常重视彝语和彝文的音乐表达功能。出身毕摩的彝族诗学家在谈论诗学理论时,将诗歌的音韵作为诗歌重要部分。布阿洪在《彝诗例话》里引用举奢哲的表述:“写诗要连韵,写诗韵要押,扣连要紧凑,写来才成诗。”[3](p.662)举娄布佗在《诗歌写作谈》中说:“写诗要押音,写诗要押字,不押音和字,想写美也难。写诗若押字,读来句句明,就成好诗篇。音诗也一样,写诗不押韵,虽好诗不美,虽好不明畅。”[3](p.196-197)
彝族诗歌音韵论很复杂,与汉族诗歌的音韵相比,有共同之处,也有其独特性。汉语诗歌有“平、上、去、入”四声的抑扬顿挫之美,讲究平仄,同时押韵母。彝族诗论也讲究声韵,但更多强调音节相押,这是独特的地方。王明贵认为彝族诗歌格律在形式上存在声、韵、调、字、扣等的协调,“各段之间的押调,只要在各段相同位置某句诗的某个音节上相押即可”,“谐声,是一个音节中除韵母(元音部分和声调部分)之外的声母在诗句之内,或诗句之间特定的位置相呼应形成和谐的韵律”,“扣,是以同义字为音节在一个诗句的不同部位或几句诗、几段诗之间的同一部位构成重复出现,以达到音韵和谐效果的形式”。[4](p.271)彝族声韵更确切地是押音节,可以押韵母,也可以押声母、声调,比汉族的押韵更自由灵活。
彝族民间叙事诗文本也显示出它的音律特点,比如凉山彝族民间叙事诗《妈妈的女儿》。《妈妈的女儿》又名《阿莫尼惹》,在彝族民间流传很广,具有彝族诗歌独特的声韵美。“妈妈的女儿哟!过了七天又过十三天,女儿的织板闪动如鹰翅,女儿的梭子穿梭像蜜蜂,女儿的毛线像猪齿交叉。女儿坐在屋檐下织布时,屋前两只黑狗同声叫,总想咬死也无关紧要,谁知是婆家的人来了;来的都是亲戚朋友呵,总认为他来他的没相干,谁知他们是来接女儿的!海水暴涨了呵,洪水淹齐了呵,妈妈的女儿哟,心调在肺上生生扯着疼了,眼掉在脚上活活踏着碎了,人掉进海里不知怎么呀!”[5]在这首民间叙事诗文本中,押的不仅仅是韵母,而是交替押不同的音节,有押韵母,也有押声母、声调,有行行押,也有隔行押,使得诗歌音律呈现出起伏的灵动美。诗歌还采用了回环重叠的手法,让整首诗演唱时带有娓娓道来的节奏韵律。《妈妈的女儿》是一首哭嫁叙事诗,旋律比较质朴,同时比较婉转、低沉。除此之外,彝族其他民间叙事诗也有此种音律特点。
无论从彝族诗学家的诗论,还是彝族民间叙事诗本身,都可推断出彝族民间叙事诗非常讲究诗歌声、韵、调的和谐统一,节奏感和韵律感比较强,灵活独特的“押韵”而产生的音乐美无疑是彝族民间叙事诗的审美特征之一。
二、整齐与错落并存的建筑美
彝族民间叙事诗的音乐美是一种听觉美,建筑美则是从视觉美角度对它的审视,主要表现在错落美和整齐对称美。汉族近体诗中的律诗、绝句要求对仗的整齐美,诗句字数相同,平仄相对,从整体上整齐对称的方块建筑。彝族民间叙事诗建筑美既有整齐对称美,有些诗句错落有致,呈现多样性的结构美。
彝族诗歌具有特殊的“三段诗”结构。彝族诗学家不断强调写诗需要分为三段,阿买妮认为诗歌需要分为三段,前两段写物,后一段写人,其他的诗学家也从不同侧重来论述诗歌三段之间的关系,由此可见彝族诗歌非常重视诗歌本身的结构框架。民问叙事诗也具有此种结构特点,比如《妈妈的女儿》中部分段落情感的抒发整体遵循“三段式”结构。从整体布局来看,民间叙事诗一般都是由序歌、主体、尾声连缀而成,结构感较强。彝族民间叙事诗讲究对仗,在彝族诗学中也强调诗句的对仗工整。举奢哲说:“天与地要分,山和水对正。箐与林相对,人与鸟对正。虎与兽相对,男与女对正。日和月相对,星和云对正。雷与电相对,雨与土对正。”[3](P16-17)在诗歌创作中他们强调炼字炼句,非常重视诗句的对偶。
彝族诗歌句式多为五言诗,诗句字数相等。比如流传在彝族的一支“尼苏族”中的民间叙事长诗《白蚩尼和白拍蒙》,诗句也非常整齐:“阿爹去种地,阿妈去砍柴,儿子跟阿妈,上山找野菜。/山高好砍柴,林深好找菜,阿妈领儿子,找菜又砍柴。山高林又密,迷路出不来。/阿妈领儿子,赶快往回转。山深林又密,四处无人烟。阴森树丛里,土匪跳面前。”[6]这首诗四句一个段落,六句一个段落,但都遵循诗句成双出现的匀称美。彝族民间叙事诗从形式上比较齐整,但比较通俗,不像文人诗歌和汉族诗歌严格对偶、对仗,但更显鲜活。
除了常见的五言民间叙事诗,还有比较整齐的七言诗句,比如(七色女》中的诗句:“七色泉有七样色,白天晚上放光泽。轻风吹过波浪起,翻起鱼鳞千千万。”[7]有的民间叙事诗则五言诗句和七言诗句交替使用,比如《酒歌》:“老天生男女,男女配成双。接亲吃喜酒,爹妈最喜欢。我家算最穷,没钱买喜酒。有个好心酿酒人,名叫阿娜杜茨帕。要酒去找他,找他就有酒。穷人找穷人,用不着害羞。”[8]彝族民间叙事诗除了诗句结构上的整齐匀称美之外,有些诗句长短交错,有长有短,具有另一种错落有致的建筑美。这种叙事诗歌非常自由灵活,这是汉族和彝族的文人诗歌不可企及之处。彝族民间叙事诗来源于民间,具有口头性,诗句长短灵活机动。《妈妈的女儿》中的诗句便呈现此种错落之美,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九字句字数不等地排列在一起。
从上述诗歌文本中,也可以看到彝族民间叙事诗的建筑美与音乐美不可分割,视觉美和听觉美相互联系、影响。布麦阿钮《论彝诗体例》说:“诗要有骨肉,骨肉紧相连,景色紧相配。相连相配后,偶间要相依,相依要相扣,扣要相连紧,紧而又相接,相接又相应,相应又相通,相通又相合,相合又相押,相押韵分明,韵明声和谐。”[3](p.245)诗歌的建筑美与音乐美关系紧密,相辅相成,二者均是彝族民间叙事诗形式美的追求。
三、富有民族色彩的悲剧美
彝族民间叙事诗数量庞大、内容丰富,其中表现男女婚恋的长诗占据了大部分。男女婚恋是在中外文学表达的永恒主题,男女追求恋爱的自由、婚姻的幸福,但现实种种的因素造成婚恋失败的悲剧。彝族世代居住在西南高原,群山、江河、峡谷交错,地理环境错综复杂,交通不便,民众生存在相对封闭的状态中,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具有相对稳定性。彝族社会经历长期的奴隶制和封建制,阶级制度肆意破坏男女的婚恋,造成了许多家庭悲剧。彝族民间艺人根据民间男女婚恋的悲剧故事创作出民间叙事诗,谴责贵族们的霸权和罪恶,抒发男女追求婚恋自由的渴求,诗中贯穿着追求无法实现的凄凉。
彝族婚恋叙事诗一部分在彝族人民中口耳相传,一部分以彝文手抄本的形式流传。根据目前学界的搜集整理,关于男女婚恋主题的长诗大致分为六类: (1)人神通婚,包括(嫩妮和阿珠》《竹仙》《贾斯则》 《则谷阿列与依妮》等; (2)夺妻之恨与殉夫悲歌,包括《娄赤旨雎) 《闪光的荷包》《一双彩虹》《力芝与索布》《布珠笃汝》《哲珠喽几和带布汝珠》等;(3)救助妻子或殉妻悲情,包括《珠尼阿依》《彩云情》《卖花人》等;(4)反叛等级婚姻,包括《红白杜鹃花》等;(5)婚姻的救赎与抗争,包括《阿诗玛》《太阳姑娘与月亮小伙》《逃到楠密去》《逃婚的姑娘》《甘嫫阿妞》等;(6)哭嫁歌,包括《妈妈的女儿》《母鸟送小鸟》《阿依阿芝》等。[4](p.271)在所整理出来的婚恋叙事诗中,大部分都是悲剧诗。
悲剧具有特殊的审美效果,鲁迅这样评价悲剧与喜剧:“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9]悲剧的审美价值在于将人生中最美好、最有价值的东西摧毁,从而对读者精神和情感上产生强大的震撼力,彝族婚恋悲歌也有这种悲剧的审美价值。
《红白杜鹃花》是用彝文手抄本传播的民间叙事诗,讲述了两位君长的女儿糯恒阿菊和芒布奇珠娄的爱情悲剧,揭露彝族古代社会婚姻等级制度对青年男女婚恋的束缚和破坏。糯恒阿菊和芒布奇珠娄先后喜欢上了平民身份的布吐赫斋,严格的等级制度阻碍他们的结合。糯恒阿菊被迫嫁到乌撒君长家含恨而死,芒布奇珠娄和布吐赫斋经过多番磨难结为夫妇,但最终被妥当君长拆散和屠杀,最后变成红白杜鹃花。整首诗歌洋溢着哀婉的现实悲剧色彩,同时红白杜鹃花又带有浪漫色彩,营造出凄美的意境。
彝族民众有着强烈的自然和神灵崇拜意识,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自然界万物俱有神灵,因而想象力丰富,民间叙事诗也呈现出神奇瑰丽的意象,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一双彩虹》中,娄黛露奏和丈夫斗哥儒达一起葬身于火海,他们的灵魂变成一双绚丽的彩虹。彝族民间婚恋叙事诗中,诗歌的悲剧性呈现出汉族所没有的民族特色,获得别样的审美情趣。
四、结语
从艺术审美来看,彝族民间叙事诗的美学追求既有其他民族的共性,也有其独特的民族色彩。它综合了彝族民间歌谣的抒情和民间故事的叙事优势,叙事、抒情相互融合,诗意十足,有着朴素和独特的审美特征。彝族民间叙事诗从外在形式上看,具有独特“声韵”的音乐美、整齐与错落并存的建筑美;从内在情感抒发上,它表现了审美艺术的悲剧美,故事凄美哀婉,洋溢着一种悲凉的美感,富有民族幻想的浪漫主义色彩。
参考文献:
[1]李力.彝族文学史[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2]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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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菊.主体转型与学术拓展:彝学研究六十年[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
[5]罗有芬等.妈妈的女儿(节选)[J].山茶,1985(3).
[6]余银焕.白蚩尼和白拍蒙[J].山茶,1981(4).
[7]张平轼.七色女[J].山茶,1981(2).
[8]韩曙光.酒歌[J].山茶,1984(1).
[9]鲁迅.再论雷锋塔的倒掉[J].《语丝》周刊第15期,1925—2—23(1).
(作者系贵州财经大学副教授)
(原载:《贵州民族研究》2016年第12期,责任编辑:周真刚;责任校对:陆刚)
(文字来源:彝学微信公众号,主编:巫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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