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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与批判:灵魂唤起和生命敬畏 ——论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中的生态伦理意识

作者:陆 健 朱林国 发布时间:2015-02-09 原出处:彝族人网 彝诗馆 点赞+(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当人们在对现代化的飞速发展所带来的诸多生存困境进行反思和突围的时候,后现代社会的时代病症也多发式地呈现了出来,与此同时,令人们难以想象的是后现代社会的强势影响也已经在困境存在的扩散中变得不可遏制,表现最为突出的问题莫过于生态环境的破坏和生态危机的持续。值得一提的是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已经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价值追求中的趋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倾向过分泛滥,导致了构成人类自身生存安全威胁的产生,事实上也引发了人们更多的精神担忧和生命的疼痛。人类向往的和谐生态环境在一步一步地趋于远离而成为虚妄,近年来有关生态环境范畴内生物物种数量减少和几近灭绝的调查与报道,更是令人瞠目结舌:“自本世纪以来,已有5400余种动物在人类统治下而提前灭绝,如今的人类,早已从为生存而有节制地向大自然索取变为无节制地奢求。人类大肆屠杀动物,血腥气充塞天地间。然动物物种有限而人类欲望无穷。这种无节制的疯狂攫取,破坏了自然界的生物链,最终会将人类自己也逼到死亡的境地。”①从这段描述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人与动物物种之间关系的局促和紧张,以及由此所反映出的利益追逐禁锢人们的思想后,影射着的生存悲剧和精神苦痛。这深深地触痛着中西方生态文学作家们的心灵,激发着他们的悲悯情怀和历史境遇中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彝族诗人吉狄马加背靠后现代社会语境中的自然生态哀象,用他的长诗——《我,雪豹》作为诗写人与动物生命体之间关系的切入点,采取一种对话美国雪豹研究专家、博物学家、自然保护主义者和作家——乔治·夏勒(George Beals Schaller)的艺术表现方式,在表达诗人对利益驱使下人们心灵世界的扭曲所进行的一次温和式批判的同时,也传递着诗人强烈的反思意识和时代担当感,在反思与批判的艺术关照下,试图唤起人们净涤的灵魂和对生命的敬畏。这也是全诗生态伦理意识的集中体现和诗歌意义与旨趣的价值所在。
 
  从诗歌艺术的整体美学层面来看,吉狄马加的长诗《我,雪豹》,在以生命本体和生命伦理为核心的生命中心主义的倡导与关怀下,显示出了灵魂唤起和敬畏生命的决心与勇气,以及诗人气质中胸襟的大气和气量的宏阔。在诗人笔下,视角选取上的以小见大,主题命定中的心灵唤起和生命敬畏,诗歌结构的层次感与嵌套性在显与隐交替推进中的张力效应,和诗意的想象在逻辑紧密的情感情绪流动过程中的适宜与到位,以及语言运用的精妙和圆润等等,这些都为诗人意绪表达上的更迭和思想显现中的联动增添了许多魅力。诗歌意象——“雪豹”的主体唯一性和简单化,使得全诗更加具有凝聚力,纯粹而不杂乱。就“雪豹”这一意象而言,它的确定性指涉了一种生活在雪山生态环境中的濒危性野生保护动物,诗人倾注了悲悯和哀怜的深挚情感;而它的未定性却指涉了一种人类生存的现实困境,符号化的呈现不仅涵盖了现时代人们的社会生活,还辐射到了人们的思想、心态、价值观念、审美追求、意识形态的影响、文化霸权主义的消解、人性的反思与批判、现代性的危机、生态体的失衡与自我解构、信仰的不定与被质疑、人的异化与精神的孤独、人文传统与伦理传承的滑落以及文明对抗中审美幻象下的疼痛。因此,“雪豹”既是诗人与乔治·夏勒对话的谈资,又是思想在诗意的交流互动中的一次有意味的、带有反思和批判意义的表露,同时更是一种生态美追求和寻觅过程中生态伦理意识的集中映现。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借助于他的小说《白痴》中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的口道出了这样一句话,即“美将拯救世界”。这里的“美”就带有着批判的味道。实际上,吉狄马加在长诗——《我,雪豹》中的“美”的弘扬,也同样具有鲜活的批判味道,可以说是生态批判的诗歌实例,然而根本上则是一种社会性质下的经验的反思和批判。值得注意的是吉狄马加的这种生态批判在反思中投射着对以生命敬畏为核心指向的生态伦理价值的推崇和重构,整首诗歌的描述也仅仅为围绕此核心展开。
 
  在长诗第1小节里,诗人首先设置了一个“我”(雪豹)出现的美妙情境,即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此时,“我”(雪豹)的皮毛开始在光明的烛照下将白雪的底色呈现出来,随后告诉人们:“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雪豹这一诗歌主体意象的出场,它在施放了意象生命活力的同时,直接引发了一种存在的困境:作为雪山的真正儿子,诗人的内心是孤独的,这并非是雪山环境的单调在诗人精神世界的反映,深层次上的意义指向是在于对人类自我的审视、反思与批判。对于诗人而言,他要在孤独的精神困境和生存尴尬之外,穿越所有的时空,甚至是潜伏在坚硬的岩石之间,去完成属于他的使命和职责:守卫自己生存的这片疆域,因为这在诗人心目中是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诗人借助于鲜活的想象,将自己客体化为雪山的奇迹之物——“雪豹”,把生与死紧密地同雪山结连在了一起:“我的诞生——/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我的死亡——/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然而,最让诗人情感凝聚的是他关于自己名字含义的阐释,他提到:“我隐藏在雾和霭的最深处/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另一个边缘/我的眼睛底部/绽放着呼吸的星光/我思想的珍珠/凝聚成黎明的水滴”。这里的“生命意识”给予了诗人思想的无限动力,也和“雪豹”的本体意象紧密联系在一起。吉狄马加的思考还散发着坚定信念的忠诚,诗歌中这样写道:
 
  我忠诚诺言
  不会被背叛的词语书写
  我永远活在
  虚无编织的界限之外
  我不会选择离开
  即便雪山已经死亡
 
  可以看到,穿梭于“雪豹”意象符号内外的诗人主体,在主体客体化和客体主体化的双向互动中,生命追求上的执着和人生态度的坚定,一诺千金式地要用自己的力量捍卫、保护雪豹和雪豹生存着的生态环境的和谐,让生命成为一种被敬畏和被信仰的最高审美,把死亡置之度外,不拘谨于文明对生命的威逼与对抗,做一个纯粹的、真实的、不虚伪的、生命伦理至上的虔诚者,这也是诗人在主客体一体建构的精神存在时空中所意识与坚守的。
 
  在这首长诗的第2节里,吉狄马加将笔触定格在了雪豹生活的状态上,由雪豹自由巡视祖先领地的那份安详,联想到了生存危机压迫下的人们对生命自由自主时代的怀恋。失去后的痛,不得不让人们在反思中更加明白:珍惜、热爱和人们一起存在着的生命与环境。第3节,诗人要呈现出生命存在的真实面相:“我的呼吸、回忆、秘密的气息/已经全部覆盖了这片荒野/但不要寻找我,面具早已消失……”浓烈的情感交融在诗歌叙述的字里行间,表达着诗人那份深重的爱恋之情,真实而不伪饰。紧接着,诗人在第4节的一开始便毫不掩饰地告诉人们:“此时,我就是这片雪域”,这既是雪豹生活的领地,也是诗人生活空间的诗意象征。而在这片雪域上,面对光明和黑暗,游离虽然成为了一种缓冲性的存在方式,但是命运的搏击让诗人的内心生发出了无限的坚强:
 
  在那山谷和河流的交汇处
  是我留下的暗示和符号
  如果一只旱獭
  拼命地奔跑,但身后
  却看不见任何追击
  那是我的意念
  你让它感到了危险
  你在这样的时刻
  永远看不见我,在这个
  充满着虚妄、伪善和杀戮的地球上
  我从来不属于
  任何别的地方!
 
  铿锵有力的诗歌话语背后,蕴蓄着的是诗人对生命抗争下危机意识的警醒和生存预见。对充满虚妄、伪善和杀戮的人性扭曲的揭示,对人类在利益圈套下生命体敬畏精神泯灭的反思与批判,这些都无不让诗人为人类共同的悲剧感到汗颜。长诗第5节,吉狄马加在对“生命”、“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进行回答的时候,思绪上变得模糊与不定,但是他却深深地明白生命存在的信条,那就是宇宙秩序有它本然的规律和非人为的客观性。偶然与混乱只不过是人类自我摧残的结果,然而这种结果却将惊恐和惧怕推给了每一个生命体,追逐与新生对于每一个生命体的存在也变得没有区别和意义。这并不意味着生命审美的终结,作为一只富有责任感的“雪豹”(即诗人的化身),它要在雪域留下的生命足迹,像语言一样发出寂静的声音,唤起人类的灵魂和对生命的敬畏。从长诗《我,雪豹》的第6小节里关于生命印迹的诗写,转入第7小节中对雪豹生命体想象般、充满着神性与诗意的描绘,让人们无论是在死去的记忆中还是在苏醒的梦境里都能够感受到雪豹生命的美质,这一节的描写绵密、细腻、流畅而富有生命的律动之美。如对人们看到的“我”(即雪豹)的描写:
 
  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
  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
  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
  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
  是静止的速度,黄金的弧形
  是柔软的时间,碎片的力量
  是过度的线条,黑色+白色的可能
  是光铸造的酋长,穿越深渊的0
  是宇宙失落的长矛,飞行中的箭
  是被感觉和梦幻碰碎的
  某一粒逃窜的晶体
  水珠四溅,色彩斑斓
  是勇士佩带上一颗颗通灵的贝壳
  是消失了的国王的头饰
  在大地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
 
  如果没有对雪豹这种野生动物物种的研究和对生命的热爱,或许诗人难以有如此精妙的诗歌话语去作出惬意而又充分的描绘。就连第8小节中对雪豹生命生产和繁殖的观察也都细致入微,笔力拿捏得无可挑剔,运思遣词到位而彰显着质的美:
 
  追逐 离心力 失重 闪电 弧线
  欲望的弓 切割的宝石 分裂的空气
  重复的跳跃 气味的舌尖 接纳的坚硬
  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飞行
  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 缺席的负重
  撕咬 撕咬 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
  呼吸的波浪 急遽的升起 强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 抽空
  想象 地震的战栗 奉献 大地的凹陷
  向外渗漏 分崩离析 喷泉 喷泉 喷泉
  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
  雷鸣后的寂静 等待 群山的回声……
 
  在诗人性灵温和的关照下,当一个个生命降生在这片天然属于雪豹的生存领地的时候,选择自己的方式自由地成长便成为了它们对未来的期盼和向往。它们毫无畏惧,因为雪豹花斑样的长尾是它们生命持续的天然保障:能够平衡生与死的界限。全诗的第9小节就是在如此精妙的阐释氛围中展开了对雪豹生命成长活动的描写,也让人们感受到了生存过程的艰辛和乐趣。然而,快乐往往会和痛苦在不经意间时常相遇。第10小节在诗人织构的一个梦境中延续成长,这里既是对一个生命体如何自我成长、适应复杂生存环境智慧与能力的反映,又是一种生命追求与持续下的捍卫和抗争,蕴蓄着诗人强烈的英勇精神和保护生命、同胞;守卫家园、环境的坚贞信仰。的确如此,正如在这首长诗的第11小节所写道的:“有人说我护卫的神山/没有雪灾和瘟疫/当我独自站在山巅/在目光所及之地/白雪一片清澈/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纯净的/祥和的光里。”没有一种坚定的信仰和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祥和”景象的出现也自然会成为泡影。在这种力量的感召下,“远方的鹰”、“牧人的炊烟”、“黑色的牦牛”等等一切物象都和谐地相处在一起,给人以心怡之感。对于诗人而言:
 
  我的思绪,开始忘我地漂浮
  此时,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宇的声音
  而我的舌尖上的词语,正用另一种方式
  在这苍穹巨大的门前,开始
  为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祈福……
 
  尊重生命的存在,把敬畏生命当作一种虔诚的信仰,真诚的祈福是诗人吉狄马加发自肺腑的美善和声。
 
  当然,美的存在和对美的弘扬,依然不能够忘记的是历史的教训和因生命的被摧残所引发人们精神世界与心灵空间的持久剧痛。诗歌的第12小节,诗人有意把人们的目光拉回到典籍之中,用鲜活的生灵被残害的控诉,再一次触痛人们心灵内世界的每个角落,他要让那些极端人类中心主义的实施者们在生命面前忏悔,虽然诗人也无法不为他们的忏悔留下哀怜的眼泪。实际上,每当诗人获知自己的“雪豹”兄弟中弹被射杀的消息之后,沉闷早已笼罩在诗人整个的精神世界。他为生命的脆弱和荼毒生命的罪恶感到悲鸣,以至于在长诗第13小节的最后一行,诗人发出了无法容忍而又悲愤的声讨声:“我们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生命的控诉!”这不得不让人重新去审慎自我的行为活动、价值追求、信仰观念、文明的进退等等问题,因为这里面隐藏着诗人不得不说甚至是再不说就来不及说的生存困境和生命危机。因此,诗歌的第14节开篇便是一句设问句:
 
  你问我为什么坐在石岩上哭?
  无端的哭,毫无理由的哭
  其实,我是想从一个词的反面
  去照亮另一个词,因为此时
  它正置身于泪水充盈的黑暗
 
  诗人对危机的机警,事实上已经对这个现存的生存世界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批判式的反思。他不仅反思了传承祖先的古老生存方式,还反思了世界亘古的自然法则,以及工业化的钢铁元素、现代化文明标识的摩天大楼和动植物灭绝困境下的心灵的疼痛。反思的过程,也是批判的过程,更是自省的过程。从诗歌的第15小节开始直至第17小节(最后一节),诗人在对罪恶进行批判的同时,更多的是通过暖性、温性的心灵启迪,来唤起人们净涤的灵魂和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并且在解构文化霸权的努力下,重构新的生命中心主义的文化价值体系和生态伦理体系,为保护生命的存在而献力。
 
参考文献:JQO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① 王岳川著:《当代西方最新文论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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