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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小说/纪实文学/剧本血色脸孔（节选）—— 二
新兵要离开家乡前，集体到县城食堂会了一顿餐。县里的头头们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个满脸挂着难得的灿烂，县长捧起手中的“泸沽白酒”，声调震得满墙灰尘唰唰落地。他说：娃娃子们，你们就要去保卫祖国啰，家乡人民希望你们到部队上干出点名堂来，我喝了这杯酒，祝你们一路顺风。他的话没有赢得掌声，随行人员看新兵们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带头拍起了掌, 新兵像是才反应过来，往死里拍巴掌，整个食堂就象在爆苞米花。
头头们撤了，准确地说他们钻进屏风后面去了，准新兵们呼腾腾地抢着吃桌上的土豆丝、炒莴笋。他们的声响盖过屏风后面酒杯相碰的声音。
盘子彻底发白的时候，有的新兵已打着饱咯往武装部走，部队接兵人员讲过了，今晚最后回一次家，把刚换下来的衣物送回去。
我穿那身除袖子长以外，还算合体的绿军衣，浑身像装满了发条，走山路如履平地。寨子口，阿吉达妮站在那里，她像是等了很久，看见我正奔着下来，背后扬起一道黄尘，她的裙角叮当托着一些干草，也顾不上弄掉，眼睛直直地叮着我，连着说：好看，就是好看，这身衣服谁穿也不如你穿。
我说：还得谢谢你呢，要是没有你那个当武装部长的哥哥，我哪有穿这身衣服的命。
她咯咯笑着：咱不说那个，不说那个，家里人都等着呢。走进院子里的时候，着实吓我一跳，满院子里都是众乡近邻，围着足有五十斤的白酒，喝得正酣，母亲微笑着给大伙劝酒，我看见几个酒后失态的人，在身边的姑娘身上乱拧，姑娘们都咯咯笑着，偶尔也伸手去拍拍醉酒的人，我被坨达大爷硬按着喝了三杯竹筒酒，坳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阿吉达妮撅起了小嘴，对坨达大爷说：可不能让他喝，明天还要赶远路。
酒喝透了，人们唱着山歌各自回家，密林深处传来这样的歌声：红月亮呐，红月亮，可曾照过我的英雄节，红月亮呐，红月亮，可曾走过我的红角楼……
月光下的歌声此起彼伏，春天的夜幕里，古老的山寨散发着清香。我和阿吉达妮坐在荞麦杆上，谁也没先说话，聆听远处飘来的歌子，我们很近，好像能听彼此的心跳，我们又很远，好像彼此间是两条永远不能重逢的平行线。空气有些湿重，我们还是那样看着不算明亮的森林。我说：咱们走吧，家里人惦记着。她没有反应，我又加重了语气：我们应该回去了。她这才站起来，抖了抖贴在裙角上的荞杆，说：“明天，我不去送你了，到部队写信回来。”
火车咣当咣当穿行在大山之中，新兵们兴奋得不行，连哼着小曲，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一去会遇到什么事。但他们现在是快乐的，他们为自己能从山里踊跃者当中一下子走进这五十个人当中来而感到光荣或自豪。这不敢说是凤毛麟角，也算是百里挑一。坐在我对面的阿沙一脸沉默，一根根地吸着家人塞进他挎包里的“索玛”过滤嘴烟。我们是认识的，高中两年同学，但彼此来往很少，在我看来他太老成，或者说有点过于精明，这样的人在我们整个民族性格中不多，也不受欢迎。他们认为彝族小伙，应当是大碗喝酒，大声说话，大口吃肉的。
我想不到的是后来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事。
我不想列车里的事，这个狭小的空间束缚着新兵们的活力和野性，有的还大口大口的呕吐，腊黄的小脸倚靠在车座靠背上，使人想起吸毒那类人的样子来。
接兵的干部也不大管他们，指定几个临时负责人后，就跑到卧辅车厢里睡大觉去了，只按时叫人去拿榨菜面包之类的食品。
躺在车座上醒来又睡，睡了又醒。我多少次地梦见阿吉达妮，好像在做一件十分漂亮的猎装，身边还躺着一只美丽的小花狗。不大会儿，那件漂亮的猎装又变成彩虹一样的裙子，她穿上裙子在山脊的阳光下翩翩起舞。
“下车、下车！”谁把我的美梦惊醒，身边的阿沙早已机灵地穿起背包带，往里塞自己的东西，我们背着沉重的行李走出车门。一股透心的凉风直钻进心窝。“妈呀，这地方那么冷啊！”新兵群里有人在惊叫。昏黄的路灯下，接兵干部吆喝着：“别叫，赶紧集合”。几辆大卡车横放在旁边，也有许多人等在哪里，随后就听到清脆的呼声：
16团的听到点名后上一号车，17团二号车、18团三号
炮兵团四号车，师直五号车……
吉子阿沙，师直，拉尔里作17团，吉约曲体17团，拉马小兵18团……
我踏上5号车的时候，心里有些良好的感觉，我想师直部队肯定比团下条件好的多，这得感谢家乡那个兰州的老兵，我从没敬过他一支烟，他却把在师直当兵打篮球的事炫耀了那么几下，我现在多少有点感觉，人不是时时处处都背时的。而且，这种感觉一直到我们有些熟悉部队生活，互相间讲述所在地方，当我从师总机班脆响的女声转接中听到像在天边一样的声音时，嘴上安慰他们说：都一样，都一样，差不多。以至于有一天要去这个部队最偏远的17团的时候，我才知道命运之神并没有垂青我。这么多人的师直部队，干嘛偏偏要解散坦克营，这是当初我内心深处最解不开的疙瘩。尤其看到老营长的旱烟抽得特猛，一次次地抚摸那些马上就要回炉的“T34”型坦克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是要下一场雨。老营长在解散动员时，特意让我代表士兵发言，我念着那篇指导员熬夜赶出来的稿子，眼睛却一直盯着直工科长。因为，他认识我，也知道我算得上是一名部队业余文体堆里，能舞弄两下的兵。
照说师直的单位有通信营、防化营、侦察营等许多单位。那儿也有我们的一道从新兵教员大队集训后分去的老乡。人家在通信营成天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汽车营的说可能明年让学开车，我开的是坦克，还是二战时期苏联送给咱们的，人家那头早扔进炉火里了，现在我们还用这些破玩艺。连长说：咱也就呼隆隆当着拖拉机开吧。
坦克训练场上有块空旷的草场，本来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场。现在，被碾压出几条大道，就像被剥开皮露出了筋骨。葵班长蛮有意思的，把自己对象的照片剪了，放进夹子里，一有空就躺在草地上看，看着看着，就唱起歌来了：
站在大草原，回首仰望，情思缠绵，何日我才能回家乡……
我不大喜欢他的这首有点伤感的歌，他把照片给我看，并问我你嫂子漂不漂亮的时候，我觉得这人有点滑稽。因为，我已经懂得了，在部队只有结过婚的班长，我们才能叫嫂子，他和她真的是八字没撇，九字没勾。
他像是没捉摸透我的看法，笑嘻嘻地问我：你有吗？
我说：我的没有。
他说：慢慢的会有。
这使我想起阿吉达妮来，虽然她给我写过几封信，我都没有回。她的歪扭的字眼里没有那种烫人的东西，可我一直觉得我跟她应该会发生点什么。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从她的信中得到平安消息，可也仅此而已。兵们都很喜欢有几个小阿妹来信，或寄点家乡土特产来，我没有想这些，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说了可能也没多大用。明天，谁知道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把握和预知。
秋风起的时候，草原上空黄龙飞舞，老兵们说：黄毛风，咬人哩。得知要解散17团的消息，正是这样一个黄沙漫天的下午。我们的钢铁伙伴被一辆辆开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营房。我想，这么重的坦克说走就走了，“黄毛风”里的沙砾还算什么，我是不是就是一颗沙砾呢。汽车像一头发疯的耗牛，在草原深处狂奔乱窜，司机不小心把车开进泥地里，我们都得下来推，我发现阿沙那个小子总跑在我前面，推车时故意把气憋住，弄出满脸的涨红来，老兵们已经对他有好感了，或者说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合格的新兵。他们拍着他的瘦肩，不说话都有内容，我没有想到要和阿沙赛跑的意思，在我看来他的身板窄小，没多大力气，光动脑子不花点力气，弄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时，我不知道血色的性格在慢慢被智慧所代替，一场军事革命正向年轻的我们走来。
蹊翘的事总在发生，我们俩一并被分到了团里的通信连，而且都在有线班。不外乎就是抱着五百米被复线，来回跑着收放练习，在两根杆之间拉线搞个攀登固定。或者，到野外搞个电话站开设，这都是我的强项，我说过我父亲用身体教我打猎和攀崖。
班长很喜欢他，这使我心里有些毛茸茸的。我觉得班长把铺调到头，又让阿沙紧贴着他，大通铺两头睡正副班长，从班长那头数，第一个就是阿沙。这个位置实在令其他新兵萌生妒忌。
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的内心总在翻浆，跑5公里越野的时候，才能找到那种痛快淋漓的滋味。你想想，一个人把别人远远落在后头，那种自豪的劲头，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别人认为很行的人。于是，年少的我内心里有点孤独。没事的时候，总爱去大草原上乱逛，听那些蒙古牧民从喉头发出的颤音，以至于这种歌成了我生命极重要的部分，她能催快我体内的血液循环，一股股热流直往脑门顶上窜。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败给瘦小的阿沙，这种自信是心底深处的岩浆，但我在这次全连百十名人的眼前，灰溜溜地向他亮出了逊色的实力。
连里的各排抓新兵体能训练已有些日子。这天早晨，全连都站在操场上，连长说：咱们搞了那么长时间的训练，今天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骝骝，各排自己推荐选手，全连来一个仰卧起座大比武。
排长偏偏选中了我和阿沙，我们八位弟兄仰躺在地上，分别由一名战士压脚脖子，听到哨音响，我们开始不断地做着仰卧起坐，我感到腰部渐渐地热起来，眼睛慢慢变花，我紧闭眼睛，紧咬牙关坚持着这种挑战自我极限的动作，我似乎听到报数员数着八百九十的声音，仍就反复动作，我的脑海深处出现了迷幻，分明看见连长捧着一束刚从草原上采来的野兰花，和蔼地看着我，连花一起把我抱起来……
我想我胜利了，我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大通铺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哪里，屁股后面蹭掉的两块皮已经被人用绷带扎上了。这时，伴着隐隐的灼痛想起了阿沙，转过脸看他的铺位，被子方方正正地叠在那儿，我的内心里有了一种冥冥之意，我觉得已经发生了一点什么，但随后又昏昏睡了过去。
三天后我拐着步子在院内散心，仍旧没有见到阿沙，班里的战友们也未提及他的事，我也不便打听，只是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异样。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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