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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小说/纪实文学/剧本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12章 妈妈在山寨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说到这里，普麦对儿子说，大洋芋啊，我说的龙头山，是不是这样啊？
大洋芋说，是这样的……
普麦接着讲下去。
龙头山的泉水干净无比，洁净得几近虚无。从崖上跌落的水，真的就是珠飞玉溅了。而眼前这个清潭里的水，清冽可人，一眼见底。其间的小鱼小虾、树根卵石，历历可数。这倒是大出你妈妈的意外。从大山的深处沁出来的水，居然如此的可人。她你妈妈应该前世今生均未见过的。
你妈妈浑身抽动了一下，说，这么好的水……
我说，龙头山九百九十九条河流，条条都是这样的。
你妈妈说，真的太让人意外了！我从没有见到过如此让人惊心动魄的水！
我说，不就是水吗？它又不是金不是银……
你妈妈说，这水就是不平常，走遍天下也少有……水很珍贵，在很多地方，有钱也买不到的。
……其他地方肯定没有，我说。我们打工那里，那水管里的水，含氯，苏打味，铁锈味，塑料味，食物变质了的味，怪怪的……那哪是水，简直就是毒药，不是渴得受不了，我才不愿意喝它。
你妈妈在小溪边蹲下去，撩了撩长发，纤纤玉指伸入水中，十个手指像是十根半透明的红萝卜，好看极了。手在水里轻轻划动，水波微熏，水草漂过来了，小鱼游过来了。
水呵，多好的水！
我在你妈妈的旁边蹲下身来，我把手伸了进去。
四只手在水里像二十条小红鱼，微微的，轻轻的，动来动去。然后，它们互相试探，互相追逐，最后聚在了一起，攥得紧紧的。水流无声地、缓缓地从它们中间流淌而过。
你妈妈告诉我，她的老家可从来没有这么美的水，不用说是洗澡，就是喝的水，也从没有这么清澈过。
我问，那，你们吃的水往那儿来呀？
你妈妈说，井里。我们老家是个大平原，一眼看不到边……现在我才明白，山水是相依相生的，没有山，水从何来？
我说，我喜欢大平原，一望无边，坦坦荡荡，整齐的田地，笔直的公路，走路一点都不累……哪像我们龙头山，一出门就是悬崖陡坎，十里不同天。
你妈妈说，我也喜欢大平原，可大平原上没有参天大树，没有原始森林，没有起伏和冲动。人们都喜欢大平原，都集中在那里生活，可人太多了，天旱了，水就没有吃的了。
没有水的感觉，我真的想象不到。
你妈妈说，河里的水干涸了，我们就吃池塘里的。池塘里的干涸了，我们就吃井里的。井里的水干涸了，我们就往深处打，一个井往往会有三、四十米深，最深的要上百米！
上百米深的井……我抬头看了看山顶，我无法想像这么深的井是如何把水拿上去的。
我说，你们这样啊，会不会把地球的肚子弄破弄疼，会不会挖到地球的心脏？
应该会，土地也是有生命的啊！你妈妈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我们老家都是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拴只桶，用辘轳往上拖。水吊上来了，再担回家，装在瓮里，宝一样。
从村外担水回家，我也干过，山上树被砍光的那几年，天上雨不落，地下水不沁，沟里的水也全钻进了沙砾。我担两只木桶，到村外的山谷挑水。后来，封山育林，山上的树长起来，水又源源不断地回来了。你妈妈说的那些，我只在电影里面看到过。电影里的东西，大多是编出来的，骗人的。骗人的钱，还要骗人的感情，骗人流眼泪，我不大相信，你妈妈这么一说，我相信了。
可是后来……你妈妈说，再深的井里也没有水了。
那吃什么呀?我知道，没有水就没有一切。
你妈妈说，没有水就从外地运来，用牛车，用大大的塑料桶运来，一家买一桶。水放在家里，甚至还上了锁，怕小孩儿不懂，胡乱浪费，还怕有人偷。水洗了菜舍不得倒，存起来洗衣服，洗了衣服舍不得倒，存起来洗脚……
那也洗不干净呀！
你妈妈说，水越用越少，没有了，人都要渴死了，脏死了，庄稼也都干死了，连叶片也挣不出一张……政府化了大价钱，从很远的地方，用管道输送水来，供吃，供灌溉。
那自来水，我从小就对自来水十分感兴趣。我说，要是自己哪一天能用上自来水，该多好啊！
但是你不知道那水的质量，你妈妈说。我们村子里很多人小时候的牙都很白，后来，用了自来水，牙齿不白了，颜色变黄了，变黑了，完整的牙也变得残缺破烂……我们村里的好多人，都得过这样那样的病。
我摇了摇头。
你妈妈说，那水倒在杯子里，颜色黄黄的，杯底沉下来的东西，柳絮一样，啥东西我也说不清。味道怪怪的，喝到喉里，不想往下咽。一了解，原来水经过的环节太多了，管道要就是铁管，要就是塑料管，几百公里的路途，水能好吗？
我说，那当然不好吃啦！
你妈妈托着两腮，看着远处干干净净的天空。停了一会，她接着说，我长大了，我就想，只要我能自食其力，我就要离开那个地方。我爸妈当然不准，可是我不能老在那个地方呆下去，我再呆下去，我就会死去的……
是这样啊！我想。
你妈妈说，我出来打工，认识了你，你聪明能干，性格开朗，阳光、干脆，有时候有些小花招，我都不怕，我觉得可爱。彝人嘛，有些性格很正常。
……到你们龙头山，我的牙齿能更白，我的心情很好。
那些天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
这龙头山是大自然的宝库，里面什么稀奇的东西都有。
我们饿了就吃野果、野根，渴了就喝山泉水，困了就爬上树，砍些树枝，随便搭一个“床”就可以睡觉。
你妈妈有些“霸道”地大声喊：我就是这个王国最尊贵的公主！
山谷回应：我就是这个王国最尊贵的公主！公主！！公主！！！
我说，对！对！你就是这片森林里最尊贵的公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发号施令，为所欲为……
我的权力太大了，我会不会变成暴君？你妈妈问。
我说，那你就要多听微臣的意见、建议啦！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嘛！
我说，爱卿有何高见？
我说，公主，您的忠诚卫士已经爱你很久，你愿意下嫁给他吗？
哪有这样的卫士！竟敢犯上，你触犯天条了！来人，拖出去斩首！你妈妈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居然有这样开心的事！
龙头山四周高高矮矮、起起伏伏的山梁上，到处种满了核桃树、板栗树、花椒树，树林里到处都有野生的葡萄、松菌。你妈妈随我去了几次山上，都惊呆了。
你妈妈说，我都融进大自然了，我成了这里的一部份了。
我不失时机地说，你是这美丽的大自然里最美丽的一朵花。
你妈妈说，这里真的是人间仙境呢！
我说，你就是这人间仙境里的最美丽的仙女！
你妈妈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我的嘴：就你这嘴甜！
我笑了笑，说，我说的是真话，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歌谣……
你妈妈说，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这里好多好多原生态的东西……
我说，这有什么呀，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呀！
你妈妈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们穷，是因为我们没有利用好……
我领你妈妈到了龙头山最隐秘的地方。这树林稀少，植被也不多，到处是裸露的岩石，到处是千疮百孔的山洞。其实，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是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开掘银子的山洞。一个个山洞面目狰狞，巨大而深不见底，像是魔鬼张大的嘴巴。我拉着你妈妈的手，踩踏着高高低低的碎石，和一些野生动物的粪便、白森森的尸骨，一步步往里走。不一会儿，整个眼前就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你妈妈吓得紧紧挽住我。
你妈妈说，不能再往里走了……看来产银的地方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美好。
当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我们在大山里行走的那几天，没少感觉到山谷的震动，没少听到人们开山炸石的巨响。
这天，是你妈妈确定要离开龙头山的日子。龙头山阳光灿烂，天高云淡。说实在话，我的脸色与龙头山的天色恰好相反，阴沉得扭得下水来。
你妈妈说，普麦，你这样不高兴，用彝家话说，好像是我借你的白米，还你粗糠了吗？
我失却往日的风趣和幽默，哭丧着脸，口齿笨拙：哪能呢！哪能呢！
你妈妈说，那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你是明知故问……
我虽然心里不快乐，但该做事情照样做。我早早的起床，给你妈妈煮了一碗鸡蛋，一碗甜荞饭，切了一碗香喷喷的腊肉。
你妈妈默默地吃。我默默地给她收东西。
你爷爷在院子里摇动捻羊毛的架子，慢条斯理地擀着羊毛。
东西收好了，你妈妈也吃好了。我扛着行李，我们走出寨子，走上高高的山冈。我的步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你妈妈说，普麦，你以往的步子快得像麋鹿，可现在慢得像蚂蚁……
我吸了吸气说，我腿痛的要命……
你妈妈蹲下身来，说，让我看看。
我当然不让她看，我说，不是……其实是……
你妈妈站起来，看到我的眼里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她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大滴眼泪珍珠一样落了下来。
你妈妈说，看你这个样子，还男人呢！给彝家丢底啦！
我说，哪里呀，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我不走啦！我想继续留下来，可以吗？你妈妈站住，突然说。
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我揉了揉眼睛，扯了扯自己的耳朵说，我没有听清楚，你说啥？
你妈妈大声说，我不走啦！
我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走了？
你妈妈说，我怀上你的孩子啦！
我把你妈妈举起来，举得高高的。我那个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嘴都扯到耳膛根了。
你妈妈说，小心点，你的孩子在我肚子里。你这样，孩子是不欢迎你的。
说到这里，普麦抬起头来。因为长途的劳累，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普麦说，你爷爷那个高兴呀，可没法形容。他化了好些天时间，自己酿苦荞酒，用大土坛封好，埋在院子里的围墙下，整整三坛啊！他说，等孙子出世喝一坛，孙子考了大学喝一坛，孙子娶媳妇喝一坛……
看看，那些酒可全都是为你而酿！
大洋芋明显对酒不感兴趣，他目光迈开，努力不看爹这样子。
普麦：儿子，你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吗？
不等大洋芋回答，普麦一把将儿子搂住，又粗又硬的胡须直往大洋芋的脸上扎。他说，这个孩子就是你——我们的宝贝……
大洋芋伸了伸舌头，努力避开情绪激动的爹：我是这样来的吗？也太简单些了吧！
哪有那么简单，故事还多着呐！普麦说，改天再给你讲吧，都累了，睡觉。
真的是太累了，他们很快进入梦乡。梦里，各种故事情节纷乱登场，有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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