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希望之光——刘存荣小说集《野山》的情感光芒
一般人印象中，“哭”是女人的专利，至少与高原好汉无缘。不是么，在形容汉子们的铁汉、好汉、硬汉这一类充满了“钢铁味”的词语中，你肯定无法找到半点眼泪的咸涩或娘儿们的扭捏。是的，多山、险恶的高原容不得汉子们有过多的柔情，从古至今，无数彝家男儿更是以坚强、骁勇著称。那么，为何彝族青年作家刘存荣的小说中却有那么多铁汉柔情的形象？
在《野山》这部小说集中，我比较喜欢的便是一篇标题“软绵绵”的作品：《流泪的红滇北》。这篇小说背景清晰、故事简单、人物鲜活。小说写了两个日常生活中卑微的小生命——主人公甚至连大名也没留下，作者直接把他们叫做“父亲”和“儿子”。父亲一生做事谨小慎微，他也曾有过辉煌，那是他在钢城当钳工并被评为炼钢能手的时候，后来一不小心就被下了岗，不得不背水一仗一一将自己多年省吃俭用的积储拿出来，到滇北小县开轧钢厂。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事与愿违，“父亲”在这里偏偏又遇到了贪得无厌的“迟副县长”，因为一纸营业执照屡受刁难，耿直憨厚的父亲不得不低三下四，带着儿子去送礼，未想到年轻气盛憋着一肚子火气的儿子竟将红包里的送礼钱换成了一纸申请书，以致引得迟县长勃然大怒……要不是未来的儿子媳妇突然杀出，还真不知结局如何收拾？
《流泪的红滇北》这篇小说，伏笔埋得犹为巧妙。小说一开始就交代了儿子技校毕业，却不愿跟随父亲到滇北小县开工厂，他被驻钢城办事处的“女朋友”小芹给栓住了。这里的“女朋友”，正是作者为下文起伏跌宕的情节埋下的伏笔。作者进一步交代：女朋友有个“好父亲”，她毕业时能够在钢城办事处找到工作，正是“好父亲”运作的结果。儿子却没这样幸运，老实巴交的父亲虽然出了一万元钱打点人事科长，使儿子得以被安排到钢城的炼钢公司仓库工作，但仅仅过了两个月，就被下岗砸了饭碗，走到这一步，赋有有责任心的儿子不得不追随父亲去了滇北小县。与女朋友小芹告别时，小芹告诉儿子，自己稍后也有可能回家。正是这一铺垫，使得父子俩送礼砸锅时，迟副县长家里的另一个卧室里走出了小芹——原来她是迟副县长太爷的千金，这一细节显得并不突兀。当然，小芹的出现，使得营业执照的办理似乎有了一线希望，然而得罪了迟县长，且被迟县长扫了面子的父子俩又该如何下台？小说在演绎精彩情节的同时，又留下了一个很大的悬念。作品的结尾依然精彩：同样看不惯好父亲所作所为的小芹最后写了一张字条，偷梁换柱盖了迟副县长的大印，拽着“儿子”找到了工商局，企业科的小杨虽看出了这不是县长大人的手笔，但却借机假戏真做，悄悄地帮了父子俩一把……合法的手续以非法的形式完成，至此，小说似乎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如果要对刘存荣的小说作一个分类，除了总体上的农村、乡村题材较多外，大致还可分为散文化的、情节化的、戏剧化的三种，但这些小说无论怎样变化，贯穿始终的，总少不了一个“情”字，乡野情、民族情，还有亲情、爱情等等，可以这样说，刘存荣在他的小说中处处留情。因为有情，才会流泪。当然，这些情不一定都是表面化的，有的显得直白，有的显得婉转，有的其实只是作者贯穿在作品中的一种思想倾向，有的则是通过对人物的塑造、对情节的铺排巧妙地加以展示，但一句话，刘存荣的小说属于有“想法”的那种，作者把他对生活的思考、对生活的看法、对世界的憧憬，整个的他的世界观，一股脑儿地通过文字，展现在他的小说中，这其中处处闪现出作者的才华和机智。《芨芨草》要算作者小说中写得最为平实和随意的一篇，但我们仍然可读出许多精彩的华段：如写到那个裹着一双小脚、会唱“雀子”(彝族山歌的一种)的奶奶，在那异常贫困的年代，生病了，为了不增加儿女的负担，却不愿住院，最后终于病入膏盲，临死前，唯一的一个愿望是想吃一块肉，这个最小的愿望却搞得“娘听后束手无策”，想来想去，最后找到正给孩子办满月酒的马大汉家，“借”了拳头大气块肉，等到娘匆匆忙忙拎了肉赶回来，又急急忙忙生了火去煮，“肉未熟，奶已咽了气”，而此时，‘家里哭声一片，我却只想着锅里的那块肉，”终于，“我”背着大人，悄悄捞出了那块肉，就要往嘴里送时，却被娘发现了，一巴掌扇过来，打得“我”一下哭了，“我哇地一声哭了，不是哭奶，而是哭那块没到口的肉”……读完小说，流泪的又岂只是“我”和“我”的娘儿？这样的悲惨生活，难道仅仅是小说中的一种虚构吗?作者之所以为之流泪，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这样的生活实在让人无法忍受，让人忍不住要流泪！郁达夫说过，“最好的小说，往往是作家的自叙传”。何也?作家的自叙传，也就是作家亲历过的物事，不用虚构，就已经生动地存储于作家的大脑中，正因其对生活的熟悉；对生活的感受犹深，情感流露于笔端，自然就能够感动读者。这样的情形，在刘存荣的小说中还有许多。同样在我上面提到过的小说《流泪的红滇北》中，敢于面对汹涌的铁水而宁折不弯的汉子，却被迫在世俗的人情面前不得不低下了头。小说写的是铮铮铁骨的硬汉“父亲”，他是钢城称职的职工、敢于面对高温锅炉里飞溅的钢花、甚至残酷的下岗也不能催垮他的意志，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硬铮铮汉子，却在迟副县长这样一个丑恶、贪婪的赃官面前给弄得束手无策，最后甚至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求人……诚然，这是一篇书写我国小城镇在改革开放这样一个特定的转型时期所发生的阵痛，作者的解剖刀下，我们看到是被蛀蚀了的官场、官员，但就是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大背景下，小说也有一抹炫目的亮点。当我们看到贪官被“儿子”捉弄、幻想发财却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白纸使得他恼羞成怒，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也“背叛”了他，而帮着父子俩弄去了大印，这时的科长也将计就计，暗暗地帮了父子俩一个大忙，使得失望的父亲最后总算如愿以偿。情节安排巧妙，特别是小说中暗藏伏笔，使得“儿子”在县长家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的女朋友，这一连串情节的出现，既让人为这一对恋人今后的关系担心，同时也为小说中最后的转机埋下了·伏笔。听说这部小说获得了．《金沙江文艺》2002年度“马缨花文学奖”，我为作者感到欣慰。刘存荣曾经长时间在乡下基层工作，大量基层生活经历，为他写小说积累了丰富的素材。这不也是“作家的自叙传”帮了忙吗？
在所有的小说中，我喜欢那种读起来轻松、可以在品茗时随意翻翻的小说，这样的小说应该是情节精彩、人物鲜活、语言幽默的那种。这样的小说少了一些说教，多了一些机智，我以为他们属于小说中的“上品”。在{野山》的篇什中，就有不少这种机智而好读的小说。
比如在《野山故事——张老三和瘸腿女人小凤仙》中，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三笔两笔就勾勒出一个自私、虚伪、心理极其阴暗的“麻脸村长张老三的形象”，他为了得到权力，不惜忍气吞声娶老支书瘸腿的女儿：妻子抱病而亡，又假惺惺在眼角抹茶水充当眼泪：为了采到村子里最艳丽的那朵“水仙花”，他居然对“护花使者”——自己的一个堂兄弟使绊子，最后，这朵“水仙花”终于“被麻脸村长张老三硬生生采来捏成一砣面疙瘩，放在破旧的木板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地揉，揉成了一张皱皱巴巴的人面孔，寨子里人都直呼她叫王阿婆”，在这里，作者以一种看似平淡的笔墨，将这一件生活中辛酸而含泪的事件铺展开来，过于冷静和客观的笔触，不但没有令读者抹杀或忽略这一细节，反而唤起了读者心灵深处最深刻的同情，达到了一种“欲擒故纵”的艺术效果。当然，最终村长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愤怒的堂弟端着火药枪来找他算帐，“鳏夫村长”变成了“麻脸村长”。而在《大峡谷》中，金沙江边采矿的红窝子，突然来了一个络腮胡和女皮子，接下来的情节，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无论是人物性格的刻画、故事的起承转合，均独到而巧妙，显出了作者颇具的匠心。
小说的高下以人物性格论，在这方面，在{野山》中，刘存荣同样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精彩的篇章。如象《芨芨草》中的“傻哥哥”，小说中形容他是“虽然他人儿笨，头儿傻，对爹娘却是孝天孝地，对我们弟妹也傻乎乎地好”，“特别是村里那些穿红戴绿的大姑娘、小妹子，一见了他就‘愣子哥、愣子哥’的，叫的可甜了，可香了，醉人!”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傻哥哥，最后却为了从一条疯牛背上救下一个放牛娃，被疯牛拐死了……这个好人不长寿的结局，读来让人扼腕。
最为成功和成熟的人物形象，我认为当数《流泪的红滇北》和《大峡谷》。《流泪的红滇北》我们已在前面做过详细分析，在这里就不加赘述，在此我们主要谈谈《大峡谷》。这里面，有敢做敢为、有勇有谋的“秃头”：有一心想着寻找杀父仇人、但却藏而不露，不声不响与淘金汉们厮混在一起的男扮女装的“小石头”；有高大英俊、不怕吃苦、一心只想找到亲人的“络腮胡子”：还有憨厚老实、一心只想着挖到金子发财的“吴三太”：有为人忠厚，反映机敏的“断指掌柜”：有苦大仇深、多愁善感的老秋：还有贪财心黑、功于心计的“瘦猴”：阴险狠毒、荒淫无耻的国民党排长王非……十余个人物性格各有千秋，决不雷同。除了这些主要人物外，小说中偶尔涉及到的小黑虎因路遇劫匪逃命时撞上的奇女子春花一一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还有秃头爷临时寄养小娇娇的老板娘……等第，莫不刻画得栩栩如生，就是“水仙花”这样的妓女，也成了有情有意、有血有肉的“活”的人物形象。在整篇小说中，在金沙江边红窝子这片充满了奇异氛围的金色的沙滩，在这里的每个人，各自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来到这里却都想淘真金、发大财，最后确实也有不少人淘到了真金，但在这些人中间，似乎还有一种比金子更可贵的东西，即——情意。正因为作者站在这样的一种高度来立意，因而，我们看到了一群有情有义、舍生取义的“硬汉”，在这一群汉子面前，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作奸犯科的伪君子们也就更加显得龌龊，这是性格对比的结果。正象小说的名字一样，《大峡谷》是集子中篇幅最长，也是最有气魄的一篇小说，谈到此，作者自己认为是“因为写的对象是解放前的一段历史，因而可以放开手脚虚构的结果”，这固然是其成功的一个因素，但我认为，作者对这一片土地的熟悉，以及对人性的深刻把握，才是这篇作品真正得以成功和打动人的先决条件。
刘存荣小说语言的特点也是值得一提的。“早晨天欲亮未亮的时候，遍地铺洒了一层淡淡的雪白雪白的清霜，极像村屯里那些发辫儿长长的阿姐姐，在自己红润白净的脸上，轻轻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香胭脂，随着阵阵清凉的晨风，微微地飘逸出一缕缕有些令人难受，但又撩人心扉的芳香。”(《芨芨草》)这就是刘存荣眼中的乡村景象?!“斜阳照耀下，红窝子大沙滩，变得像一位疲惫不堪的老人，静静躺在江边，轻轻喘气，凝视着悠悠东矗的江，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去的往事，释放出心中隐藏了多年的古老的压抑。”(《大峡谷》)借景生情，用拟人化金沙江，逼真地衬托出了一场天灾人祸之前人物的心里状态。的当写道“我”被一个恶毒的数学教师捉弄，厌倦了学校与读书生活，“于是我开始逃学……对我来说教室就像某个无赖的裤档，我被夹在里面闷得喘不过气来，”(《芨芨草》)一个比喻，将人物的内心活动写绝了、也写活了!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在刘存荣的小说中，这眼泪，有时是绝望的代名词，但更多的时候，它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希冀的流露。在刘存荣的生活中，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与不幸，刘存荣因而流泪——但这是一个彝家汉子的眼泪，决非娘儿们的哭泣!挣扎与希冀不曾灭绝，这种希冀实在过于强烈，以至将作者和读者的眼睛灼得生疼。是他真的喜欢流泪吗？不是，是我们这个时代有着太多让人失望的东西。失望，却还没有绝望，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作家才会“流泪”。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这样说，刘存荣小说中的“眼泪”，既是一块高原女人辛酸的手帕，是高原贫穷的遮羞布，更是高原汉子无奈的、或许是将来奋起时的一方旗帜。透过这双朦胧的泪眼，我们看到高原男人和女人的不幸，同时也看到蕴藏于其中的希望。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作者：王红彬，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民族电影制品厂编剧、编导。
文稿编审：阿索拉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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