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土豆》门外谈
俄尼·牧莎斯加的第三部诗集《高原上的土豆》欣欣然问世了，我们应该为他祝贺。
在新时期凉山彝族青年诗人中，俄尼·牧莎斯加是个出众的诗人。从他的《高原上的土豆》的标题和诗的意象看，他的诗既散发着山野的芳香，更闪烁着民族特色光华。《高原上的土豆》中的许多作品，将自己民族传统文化深层的图腾意识、宗教心理的遗留，与当代自己民族的未来、生命的渴望相联系，相呼应。如《摇篮曲》：
在大凉山的一座山岗面前
我的母亲
用羊皮袄背着我
遥望远山
眼里流满忧郁
她的眼泪和甘甜的乳汁
在将我轻轻地晃摇
“噢，哦，妈妈的儿子
雄鹰的儿子
你快快长大！”
在大凉山的一条河流岸边
我的母亲
用麻布襁褓抱着我
遥望天边
嘴上挂满悲伤
她的叹息和馨香的燕麦面团
在将我吃力地晃摇
“噢，哦，妈妈的儿子
猛虎的儿子
你快快长大！”
在大凉山的一个草坪尽头
我的母亲
用披毡裹着搂紧我
遥望云霞
她的热血和烧熟的土豆块
在将我幸福地晃摇
“噢，哦，妈妈的儿子
巨龙的儿子
你快快长大！”
啊，母亲，我的母亲
现在，还在哼唱着的
那是你么?大凉山
那是你呀?大凉山
在风中，在雨中
在漫天飞扬的雪花中
在将我久久地晃摇
在遥远遥远的古代，彝族先民们，曾以“鹰”、“虎”、“龙”为图腾。这是诗人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之“根”自信感、崇高感、光荣感，对自己民族的未来命运的责任感潜在心理契合。也是诗人对自己的诗歌创作，在文化根基、审美个性、思想力度、艺术境界、宗教意识、以及艺术形式等方面所作的富于个性的创造！正是这种创造，使他的诗具有民族精神传统品质，给人以深沉、丰厚、沉重、自然美的感受。
一首诗，如果它的意境重复了另一首诗，这首诗就不可能在读者心灵上激起感情的浪花。俄尼.牧莎斯加的诗，“不落他人窠臼”，意境新颖，别开生面，所以它能扣动读者的心弦。《高原上的土豆》中的许多诗，都因有自己特有的意境而闪光。如《鸠毕络肆》，先用了四小节、二十四个诗行，描写了彝族妇女一生的感情世界――
鸠毕络肆，秀美的
绣花荷包
在少女的腰身上
晃来晃去
不知道，那里面
到底装了多少天真与烂漫
继而写――装着情歌和羞涩“绣花荷包／在姑娘的腰身上晃来晃去”；装着辛酸和甜蜜的“绣花荷包／在年轻妈妈的腰身上／晃来晃去”；装着惆怅与怀念的“干瘪的／绣花荷包／在老女人的腰身上／晃来晃去”。突然，笔锋一转，落在一个男人身上。当他“懂得这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苍老”。“叹息中／我才醒悟似的／一巴掌重重地拍疼大腿”。这意象是美的，意境是诗人独创的，耐人咀嚼，这让人寻问，可谓妙绝。
在《高原上的土豆》的诗里行间，充满了对自己母族最真挚、最炽烈的爱，最执着、最冷隽的思考，以及最美好、永不枯竭的关怀和期盼。不错，诗人在深山里生活着，学习着，磨砺着，成长着。深山，给了诗人以山的品格，从而，山的高大、山的淳朴、山的坚强、山的自信、山的敦厚，便结成了诗人的气魄，并在诗人这部集子里有较多的体现。如《米市拉达》：
擀披毡的米市拉达
在云朵下的山谷间
像一个受人尊敬的老人
庄重而肃穆
和蔼而可亲
坐在秋天的额头上
让人走进它
一个老人，一群老人
坐在秋天的额头上
坐在米市拉达的脸盘上
擀织披毡，织进
千年的雨雪风霜
织进不老的心愿
温暖与寒冷
米市拉达是民族的象征吗?是民族的写照吗?在这首诗里，诗人用白描的艺术手法，赞美它像一位“庄重而肃穆／和蔼而可亲”的老人，勤劳地“擀织披毡，织进／千年的雨雪风霜／织进不老的心愿／温暖与寒冷”；诗中又说“米市拉达”像一个“稳重而剽悍／刚毅而柔情”男子汉，在收获的季节里，剪“用来擀织披毡的羊毛／剪出五彩的日子／饥饿与殷实”；诗中还说，米市拉达像一个“活泼而伶俐，聪明而调皮”，“让人心生疼爱的孩子”，“牧放绵羊”。这里描述的是一个群体，小孩牧羊，青年剪羊毛，老人擀披毡的群体。可是这个智慧的群体，勤劳的群体，大人孩子共同为他送温暖的群体，曾经被人们遗忘。诗人用沉重的笔法，表现出对民族母亲的同情与疼爱，对民族美德的赞扬。可是，这个伟大的群体，在这电子时代，能否能跟上历史的步伐?路向何方?会不会再度被遗忘?这是诗人对自己民族的忧患意识的曲折显示。
此间，虽是写“擀披毡”，诗人并没有简单地拘泥于民族生产的“纯客观”的叙述，而用一个诗人的眼光去审视生活，用诗的手法反映生活，既有劳动生活的自然流露，又有民族传统的叙事，抒情艺术手法的继承与发扬。充满激情，深蕴含义，是一首毫不矫饰的艺术佳品。
还想谈谈俄尼.牧莎斯加诗的语言。
《高原上的土豆》的语言，是质朴、简洁相一致的另一种风格的诗化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是清纯的、灵动的、透着童真的。这种风格具体表现在他的诗歌表现手法上，重叠复沓艺术手法的灵巧运用，是他的诗歌创作中的又一特色。这一特色，在他这本诗集中，多处得以显现，各得其妙，运用无穷，变化无穷。也成为非常引人的独特的艺术美，它不仅是形式的美，同时也是内容的美。它不止是音韵的回环，耐人寻味的诗意的回环。如《耳朵模样的火镰》，共四小节，每一小节都用“耳朵模样的火镰”开篇，由于每节内容不同，每一次重复包含的意义却不尽相同，不但不显得单调、重复，读起来反而别有韵味，朴素、清新、自然，音韵和谐，流动着动人心扉的旋律。这种旋律，在诗里，表现为强烈的音乐感。
上面说的是“句”的重叠复沓。还有“字”的重叠复沓。如《母族》，共四节，每节第一行第一字是“我”，但由于其后的诗句不同，所述的内容不同，每重复一次，使情绪表现得更浓一些，情感和气氛表现得更强烈一些，仿佛是雕刻的线条，一次比一次深刻、清晰。仿佛是油画的色彩，一次比一次浓艳鲜明，使人爱不释手。
如《家园》：
高高在上，高高在上
祖宗先灵
土墙。篱笆墙。木板墙
风从屋顶过
呼吸屋里生
没有门也永远不上锁的
抬头不见
低头见的
家园
淋雨的。雪掩的。长青苔的
牛羊坡上放
云影坡下游
脐带是满坡的青草
没有喂饭养水
割倒还要长的
家园
……
这样的诗句，节奏感强，有一种回旋的韵律美，而且带着清纯的山水间的自然气息，使人在语言中享受自然的美。
还如《山路》：
这一条路，铺满石子
弯弯曲曲，鸡肠般
它通向森林
森林的心脏
森林里有肥壮的老熊
有猎人为了猎取老熊
安下的暗箭
这一条路，杂草丛生
躲躲闪闪，皮绳般
它通向草坡
草坡的脑后
草坡上翻飞的云雀
有割草人挥镰的身影
凹深的足印
……
诗句除了透着股股清纯外，还传达着诗人沾着青草味的浓浓乡情，而这纯真的感情中暗含着厚重的思考和文化的意蕴。
如此等等，构成了俄尼·牧莎斯加独家诗风，这诗风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十分珍贵。
俄尼·牧莎斯加的诗，乍一看，像白开水，喝起来却有回甜的醇香，平实的语言透着深层而厚重的诗行。
俄尼·牧莎斯加的诗，是平易的，但平易不意味着平淡，他在《高原上的土豆》中的许多诗，在平易之中却不失含蓄，语言浅近却又发人深省。
俄尼·牧莎斯加的诗，诗魂在骨子里。《高原上的土豆》的诗作，着重了内心感情的抒写，同时，也不乏理性的感悟，智理之光闪烁其间。在象征与联想的谐和美的画图中，寄寓着搏击现实的焦渴期待，从这本集子的作品中可窥见诗人被自己民族未来命运的忧患的侵扰，其诗作通篇满含激越，舒畅流利的诗句，很好地表达了那种细致深刻而又颇具个性的审美感受，因而增强了该集子的可读性。
俄尼·牧莎斯加的诗，具有浓厚的民族性。在他这本诗集中，有妈妈的儿子、有擀披毡的老人、有从蓝天飞过的黄雁、有山坡上硕果累累的樱桃树、有人们赖以生存的土豆、有燃着万年火的锅桩、有诉说苦难与期盼的酒歌、有四季相伴的饥饿、有在拉布峨卓死去的彝人……总之，在俄尼·牧莎斯加的笔下，反映的是彝族人民的过去和未来、苦难与欢乐、忧患与向往。同时，他采撷的都是在彝族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情结，并用了许多具有民族特色的名词术语，等等，便构成了这本诗集具有强大吸引力的亮点，也是诗集独具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俄尼·牧莎斯加的诗是真诚的，都是在向你诉说内心的感受，他没有说假话，不故弄玄虚，不故作高深，而且有相当多的诗写得很美的。“真”与“美”始终是诗人追求的目标。我很喜欢俄尼.牧莎斯加这些平易、凝炼、含蓄的小诗，我想还会有更多的人喜欢这些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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