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明：杀过年猪（一）
阿爸将我们山寨过年的吉日选在了今天。过年的首要任务是杀过年猪、祭祀祖先和吃年饭。
今天早晨太阳刚露出东边山坳时，三个杀猪匠就来到了幺爷爷家。幺爷爷一家正在屋里屋外忙着搞清洁卫生。三个杀猪匠刚到他家院坝，幺爷爷就从烟兜里拿出兰花烟分送给三个杀猪匠。三个杀猪匠一边抽着烟一边在院里与幺爷爷拉家常，无非是过年之类的彝家有传统，杀过年猪时有一套规矩，由村寨里的小伙子们从年长或辈分最大的人家里开始杀过年猪。我们山寨今年杀过年猪的，一共有十多家。于是山寨里的男性青壮年自动分成三个组，每个组三五个人不等。我们这个组一共是三个人，即我的二爸、幺爸和一位堂兄。他们都是膀圆腰粗、虎虎有生气的精壮汉子，阿爸亲切地称呼他们为“杀猪匠”。他们今天要完成三家的杀过年猪任务，依次是幺爷爷家、我家和大爸家。
今天早晨太阳刚露出东边山坳时，三个杀猪匠就来到了幺爷爷家。幺爷爷一家正在屋里屋外忙着搞清洁卫生。三个杀猪匠刚到他家院坝，幺爷爷就从烟兜里拿出兰花烟分送给三个杀猪匠。三个杀猪匠一边抽着烟一边在院里与幺爷爷拉家常，无非是过年之类的话题。
不一会儿，幺爷爷家已将屋里屋外、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家院坝旁、房背后都堆满了柴垛，还有许许多多的干蕨基草。院坝旁的猪圈里不时传来肥猪那浑厚而粗犷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那无以名状的哀怨。
幺爷爷吩咐杀猪匠们在院坝里烧起了一堆篝火。他在火中放了两个干海椒，意在吓跑妖魔鬼怪，熏撵凶祸。霎时，一股浓烈的辣味腾空而起，四处飘散开来，直呛得人连连咳嗽不已。幺爷爷进屋斟一杯醇香的美酒，轻轻放在祖先灵位前敬祭祖先。敬毕，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健步走出门，给杀猪匠每人斟上一杯“维色枝”（杀猪酒），让他们一饮而尽。
待杀猪匠喝完酒后，幺爷爷对杀猪匠们说：“小伙子们，开始抓过年猪！”杀猪匠们蜂拥而上，将圈里的过年肥猪拉出来，勇猛地将其按倒在地，用麻绳将猪嘴紧紧地捆住，让它不能放声嚎叫。
幺爷爷曾经在大凉山一个偏僻的地方居住过，熟悉和喜欢那里的风俗习惯。包括杀猪过年在内的好多习俗都承袭了那里的做法。他叫杀猪匠们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那把斧头，狠狠击打过年猪的头部。待过年猪昏迷后，用手狠狠捏紧猪的鼻和嘴，让其窒息死亡。
杀猪匠们从柴垛里拿来几根粗壮的柴火，有规则地堆在院坝旁的一块较为宽阔的平地上。他们将过年猪匍匐在柴火上，在上面放上干蕨基草，并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一座小山峰。幺爷爷家喜欢用高山的干蕨基草烧过年猪肉，这也是我们这个山寨人家普遍的做法。因为大家认为蕨基草为吉物，也易燃且味香。幺爷爷从屋里灶堂上燃起一把松光，疾步走出来，将裹着过年猪的干蕨基草点燃。幺爷爷说：“我走过彝区很多地方，大多数人过年杀猪必须用干蕨基草烧，因为祖灵是至高无上的洁净之神，没有被火烧过的猪，他们是不会接纳的。即使用开水烫的猪，在敬献祖灵时，也必须用干蕨基草烧一次。”幺爷爷还说：“烧过年猪时，忌讳在屋外用火镰火柴点火，必须在自家屋的火塘里点出，意为屋内火塘里的火才是自己的火，圣洁的火，祖灵的火。这样的火烧过年猪，才能六畜兴旺。”微风轻轻地吹拂，蕨基草慢慢地燃了起来，而且火势越来越猛烈。不一会儿，一股股浓烈的烟雾袅袅升腾起来，并夹杂着肥猪毛的焦臭味，慢慢向四周飘散开来。
随着蕨基草被烧尽，被烧的过年猪模样也慢慢裸露在眼前。它全身上下的毛已被烧尽，只剩下一副黑黢黢的躯体。杀猪匠们将过年猪抬到旁边的竹席上，从水缸里舀来一盆盆清冽的山泉浇在猪的身上，发出嗞嗞的响声，并冒出一道道青烟，脆香而苦涩的味道直刺鼻孔，使人有些难受。杀猪匠们有的拿着小刀，有的拿着专用刮猪刀，开始刮起猪毛来。
幺爷爷忙前忙后，主要是给杀猪匠们打下手。由于三个杀猪匠身强力壮，做事麻利，幺爷爷基本上没有好多事要做。他从家里拿来一张小凳，坐在一旁指导着杀猪匠们刮猪毛。他从烟兜里拿出一撮兰花烟，揉碎后装进烟锅里，并划燃一根火柴将其点燃，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他一边看着杀猪匠们唰唰地刮着猪毛，一边向大家讲起过年的故事来。幺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喜欢给年轻人讲他人生经历中所发生的轶闻趣事。杀猪匠们一边刮着猪毛，一边屏声静气地听幺爷爷摆彝族过年的由来。
幺爷爷深深吸了一口烟后，说道：“我这一辈子走了许多地方，也听了许多关于彝族年的传说，但我最感兴趣的是下面这个传说。”他娓娓道来：很早以前，山上住着一户彝族人家，家里只有三个弟兄，非常勤劳。他们漫山遍野种着庄稼，而且长势十分喜人，年底粮食堆满仓、牛羊满山坡、猪和鸡鸭成群，是远近闻名的殷实人家。正当他们日子一年比一年红火时，遭到了天上龙王的嫉妒和怨恨，龙王便放下滔天洪水淹没人间，这户人家的老大老二全部被淹死，只剩下老三。老三艰难地从洪水中爬出，走到山坡上举目环顾，只见洪水白茫茫一片，陆地上的庄稼一棵也没剩下，而且是举目无亲。看到这个境况，他伤心欲绝，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他苏醒了过来，发现在他身边有墨绿色的青蛙在跳来跳去，嘴里不停地“咯咯”叫着，仿佛在说：“你终于醒啦！”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洪水已完全退去，只剩下一片荒寂的茫茫大地，显得沧桑而凄凉。从此老三和青蛙相依为命，浪迹天涯，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有一天，一位天使从天空翩然而至，说天王病魔缠身，已快要不行了。听说青蛙能治好他的病，就派他下凡请青蛙上天治病。老三根本不相信青蛙会治病，抬眼半信半疑地望着它。青蛙平静地说：“我原也是天上下凡的神医，可以治百病。”青蛙竟然说起了话，而且显得那么自信。但它给天王使者提了一个要求，让天王把他的小女儿下嫁给老三，否则它是不会上天去治他的病的。使者回去禀报，天王无可奈何，只好将其爱女下嫁给老三。老三娶了天王的爱女为妻，跟随而来的花狗也献上了它尾巴上粘的三粒谷子。老三夫妻俩把这三粒种子播种下去，秋天收获了三吊谷穗。第二年，他们又将这三吊谷穗播种，就获得了九百吊。第三年，老三家收得了千斤稻谷。夫妻俩为庆祝丰收，在农历十月初一至十五期间择吉日，煮起了米饭敬天敬地敬祖先。从此，这一天就逐渐成为了现在彝族的年节。彝族人每年秋天丰收以后，都要隆重地庆祝彝族年，以祭奠祖先。
“多么好的传说啊，我简直听得入了迷！”二爸激动地说。幺爸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样优美的传说？”“我故事一大堆，哪能一下就摆得完？”幺爷爷有些得意地说。他鼓足腮帮将烟灰吹出烟锅后笑着说，“到明年你们来我家杀过年猪时再给你们讲更为精彩的故事！”
过年猪身上的毛已全部刮尽，呈黄黑状。他们从水缸里舀来水，用小瓢将水慢慢洒在猪身上，再用刮猪刀继续刮着。一会儿，杀猪匠们将过年猪洗得干干净净，并着手开膛破肚，取出肝胆、胰腺、尿脬等，以占吉凶。幺爷爷说，心象征来年的气候，捏着质地坚硬者说明来年天旱，质地软的说明来年无涝；胆和胰腺象征来年主人的吉兆，胆液不多也不少和胰腺体平整光洁是表示来年主人家吉祥，反之就不吉祥；尿脬象征来年的庄稼，脬内尿多为来年庄稼好、粮食丰收，反之，就会歉收。其中，胆液和胰腺，山寨的庄户人家是非常看重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关乎来年人丁是否康健的大问题。
二爸承担了过年猪的主破手，他挽起衣袖，拿起锋利的小刀，着手破肚。其余人有的抓着猪脚，有的拿着木盆和簸箕准备接猪的内脏等。
幺爷爷衔着烟袋抽烟，凝视着二爸开膛破肚，幺奶奶及其余家人放下手中的活，都跑过来看看肝、胆、胰是否吉祥。二爸沉稳地操着刀，主人家屏声静气地关注着。随着二爸刀的不断深入，猪的肠、肝等器官渐渐暴露了出来。幺奶奶焦虑地说：“不知猪的肝胆等是好是坏啊？”幺爷爷嘟嘟囔囔道：“马上不就看明白啦？”
二爸放下手中的刀，双手伸进猪肚内，用力将五脏六腑从胸腔里哗啦啦地拉出来，分门别类地放进木盆和簸箕里。二爸首先从主人家最为关切的问题入手，依次查看心、肝、胆、胰等。他用小刀摘出了猪心，用手捏了捏说：“质地稍软，预示明年没有大的洪涝灾害！”接着他又摘除主人家最为关心的肝胆和胰腺。只见红色的肝上有一个扁平而松软的胆，且胆汁显得浑浊，汁量很少；胰腺扁平而狭长，很不规则，而且中间还有很多黑点。显然，胆和胰腺令主人家很不满意，因为这是关乎来年家人是否安康的大问题。幺爷爷和幺奶奶脸一下子阴沉了起来，连连说道：“怎么会是这样呢？”于是现场节日的浓浓氛围一下暗淡了下来。几个杀猪匠安慰道：“应该说没有事，不要过多计较这些！”幺爷爷摇了摇头说：“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习俗，一般是灵验的！”“是呀，我亲眼看见过别人家过年猪胆和胰不好，结果来年全家人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痛，很不吉利！”幺奶奶也附和着说道。她神情显得特别慌张、焦虑和悲切。几个杀猪匠再也没有说什么话了，整个院坝一片寂静。
这时，幺爷爷和幺奶奶走到屋檐下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一会儿，幺爷爷走了过来，一边给杀猪匠们散烟，一边笑着说：“辛苦你们一下，再杀一只小猪看看肝胆、胰等！”
过年时杀猪，如遇肝胆、胰不好，再杀一头看看，这也是我们山寨人祖传下来的习俗。尽管太阳已快要升上中空，还有两家人等着几位杀猪匠杀过年猪，但幺爷爷毕竟是长辈，几个杀猪匠都是晚辈，只好答应再杀一头猪以占吉凶。
幺爷爷按照习俗，倒上一杯醇香的美酒，默默地念着无非是请祖灵们赐福、人丁健康、五谷丰登、牲畜兴旺等之类的颂词后，恭恭敬敬地放到祖灵牌位上。过一会儿，他将酒拿下，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叫家人依次喝上一口。仪式进行完毕，他立即走出门叫杀猪匠们把猪圈里另外那头架子猪抓出。这头架子猪是幺爷爷准备明年过年时用的，无奈只好提前杀了，明年再另外准备过年猪了。
几个杀猪匠很快从圈里将猪拉出，用同样的方法，击打猪的头部，将其捂死。然后放在蕨基草堆里将毛烧尽，并将毛刮干净，开膛破肚，将五脏六腑依次取出。幺爷爷幺奶奶及全家人围拢在杀猪匠的周围，全神贯注地盯着杀猪匠将要取出的肝胆、胰腺、心脏、尿脬等占吉凶的器官。杀猪匠们很快将非常关键的占吉凶的猪器官依次取出，只见：猪胆饱满、色泽洁净、无渣滓；胰腺平整、光滑、明亮，没有任何瑕疵；猪尿脬鼓鼓囊囊的，像个滚圆的皮球，里面的尿液晶莹剔透，着实让人喜爱。所有这些都预示着主人家来年人丁吉祥安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幺爷爷和幺奶奶看到这些吉兆后，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幺爷爷乐呵呵地给杀猪匠们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散烟。他吩咐家人在敬神完后，煮起猪肉坨坨，让杀猪匠们吃个够。
杀猪匠们匆匆吃过饭，啃过过年坨坨肉，喝过适量美酒后，起身告别主人家，急忙向第二家走去。
太阳已升上了中空，其光芒照射到大地，显得暖融融的。这时，从山寨边缘传来过年猪被杀时那声嘶力竭的嚎叫声。这个声音还未完全消失，又从山寨中间那户殷实人家传来了过年猪的惨叫声。这边和那边过年猪的狂叫声汇聚在一起，回荡在这个小小的山寨里，向远方悠悠荡去。由此，增添了几多彝历新年浓浓的年味。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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