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水、抢新娘、抹黑脸、“说确”——甘洛别样的彝族嫁女习俗
深秋彝乡的甲谷甘洛,流光溢彩,红的枫叶、黄的梨树、绿的杉树、白的羊群……斑斓的秋色流进微醉的甘洛河,尼日河,清澈的河流弯弯曲曲绕坡、穿山,愉悦地歌唱着、舞蹈着流下远方。在中途挽臂抱住一村木屋,屋顶上晾晒着金黄乳白的玉米,篱笆墙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袅袅炊烟带着彝家温馨的梦飘进蓝色的山林,然后牵出一缕悠远的牧笛的颤音……
这便是我要去的如诗如画的一个以衣诺为主的彝家村寨—挖古觉村。寨子里有一位阿支姑娘要出嫁,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成人礼“假新娘”要出嫁
几年前,我还在乡下工作时,曾参加过阿支姑娘的换童裙仪式。按照甘洛彝族规矩,姑娘长到17岁就要“换裙子、梳双辫、扯耳线”。也就是举行一次成人仪式。换童了裙后,就可以参加大型聚会,登歌场对歌谈情了,就可以进“库史”、火把节的“选美场”被年轻的“达斯”(彝语:年轻小伙子)们挑选了,而之前是绝对不允许的。
现在还是记忆犹新。那天晚上,寨子里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把阿支姑娘围在木屋中央,在歌声和笑声中,把黑白相间的童裙换成中段为红黄两色的少女长裙,包括头帕也换长了鲜艳的颜色;将独辫分成双辫,盘在绣花头帕上;取掉穿耳的篾梗,挂上银耳环和耳坠子……穿戴一新的“假新娘”就要出嫁了。“新郎”是谁呢?
聪明的婚礼歌手领唱人指着屋里的锅庄、中柱、磨盘、门坎、月琴、水缸等等,以歌夸赞它们的好品德,要“假新娘”挑选一位作“新郎”。“假新娘”的代唱人只是要摇头不答歌。领唱人便从屋里唱到屋外,唱美丽的锦鸡、唱勤劳的蜜蜂,唱勇敢的山鹰、唱凶猛的老虎……直到“假新娘”羞涩地点一下头,仪式才算结束。
彝家有女要出嫁了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就是四年。小阿支都21岁了。我们甘洛这边的彝族女人出嫁年龄一定是单数,男人成亲没有强行要求。阿支这正是成亲的好年岁。我想起了她那双星星般的眼睛,那抿嘴一现的醉人笑靥和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多像一颗含羞草啊!
坐了一天的车,我的腰杆都有点打颤了。等我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座独木桥进村的时候,夜幕早已缀满宝石般的星星;银钩似的弯月儿,含情脉脉地跟人一起走,跟水一起流,跟着斑驳的树影一起晃荡……
几声犬吠,几声羊叫,还有几声溪边捣衣姑娘的笑闹,夹着坝上的玉米、荞麦的香甜、收玉米的晒坝上的酒香和恋人的琴声、晚风,哼吟着一首情意缠绵的朦胧诗,含蓄的玉米桔垛阴影间亲吻着、拥抱着的成熟的爱情……
从核桃树下那座熟悉的木屋里传来一阵阵难舍难分的《惹达》彝族嫁女歌:
留住吧!留住吧!
留住女儿不要出嫁。
阿妈的女儿要孝顺阿妈,
阿达(父亲)的女儿要服侍阿达。
公鸡莫把天叫亮,
我送你一个银项链;
马儿莫把露踏干了,
我给你镶一副金雕鞍,
……
迎亲、泼水、抹黑脸
年轻的村长把我引进宽敞的木屋,坐到锅庄边的客位上。阿支姑娘的阿达忙着递烟拿酒;阿支姑娘的阿嫫(妈妈)因为选中了一个好女婿抑制不住兴奋地对我说:“那达斯就住在河对面,身体健壮得像头小牛犊,满头漂亮的卷发,挺厚道的,后天你就会看见了。”
“怎么要后天?不是明天迎亲吗?”我好奇地问。
“明天是新郎弟弟辈的来。”
第二天拂晓,又响起了一阵嫁歌声。我睡眼朦胧翻身起床一看,寨子里帮忙的人都来了。男人们忙着杀猪宰羊,在核桃树下搭松棚;女人们说笑着从河边背来一桶桶水,藏在门背后、鸡舍旁和羊圈边……
不一会儿,坝子上升腾的薄雾把远山都浮了起来;一轮绯红的太阳冒出山垭口,给山、给水、给坝子上人家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披毡;远远望去,迎亲队伍已经过了独木桥。他们吆着两只羊,抱着一对鸡、口袋里提着一只乳猪,抬着一桶白酒,抗着几箱啤酒,唱着迎亲歌、抢亲歌,一步步走来了。当他们一进院坝,藏在旮旯里的姑娘们“啊嗬”着从四面八方泼出水来,如翻卷的浪花,如喷泻的瀑流,如瓢泼的大雨,把迎亲客们裹在亮晶晶、光闪闪的水帘里。
新郎的数辈弟弟沙马约达牵着一头大绵羊,从水花中冲过去,刚刚把羊交出手,就被几个姑娘拉扯着,就开始“说确”。(凉山地区有这么些说法:“史扎衣朵、阿杜嘎他、衣洛说确,”是指不同地域的年轻人些派对、约会、恋爱等方式。)强行脱掉了披毡和上衣,又把他推进了水花中,抬酒的没卸下担子,硬着头皮从铺天盖地的水流中闯过去,其余迎亲客们都用披毡蒙上头,在水帘中腾跃着、躲闪着,好不容易才冲进屋。这时,一个个都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围绕火塘,一边烤火,一边说笑……
没过多久,姑娘们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现,猝不及防地用锅烟抹迎亲客的脸。霎时间,一个个都成了戏台上的包龙图。我笑得前仰后合。冷不防,从我身后也伸过一只手,在我脸上抹,周围的人一起哄笑起来,这个说我长了西洋人的络腮胡子,那个说我像从煤炭洞子里挖煤出来的煤炭工人。新郎的弟弟沙马拉里从姑娘手中抢过一块小圆镜叫我照一照,看了自己那副模样,我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等我想到要追赶捣蛋的姑娘时,她们已藏的无影无踪了。
事后,我问阿支姑娘的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干?”
她笑着说道:“女儿是阿妈心上的肉,为了养女成人,谁家的阿妈不脱九层皮呀!现在,不泼你九十九瓢水,不抹你九十九把锅烟,哪能让你轻飘飘地把姑娘背走?”
“原来,我们都中了你的圈套了!”我这一说,把阿妈给羞走了。
一位长者告诉我:这是其一。其实主要意思就是为迎亲客人们接风洗尘;抹上锅烟,看到脏西西的人脸,妖魔鬼怪就不敢来捣乱,图个吉利。
新娘梳妆,摔跤比赛开始了
午饭过后,新郎的数辈弟弟沙马约达将新娘背到核桃树下,姑娘们手拉手围着新娘跳蹀脚舞,唱起了《梳妆歌》:
凤凰展开金翅膀,
不飞也要飞了;
月亮梳插在发髻上,
不嫁也要嫁了,
蒜要发芽搁在晒楼晒也要发芽,
女要出嫁藏在闺房里也要出嫁。
姐妹们快梳妆!快梳妆……
歌停后,两个姑娘托着一支彩绘木盘,盘里的红布上放着一块豆腐、一杯酒、一把月亮梳和一根红头绳。阿支姑娘的嫂子走进来,尝了尝豆腐,含了一口酒,右手拿起月亮梳,左手拿起红头绳,走到新娘的背后,将嘴里的酒喷洒在新娘的头上,开始梳妆了。
与此同时,衣洛村寨—挖古觉村的大力士和迎亲客在核桃树外的空地上举行摔跤比赛。一方五人,依次对抗。挖古觉村的一个壮汉一连摔倒了三个迎亲客,观战的同村人都为他们“啊嗬”助威。轮到新郎的弟弟上阵了,看那沙马拉里,比壮汉矮一头,我都为他捏一把汗。只见那壮汉大喝一声,把沙马拉里轻飘飘地托举过头,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然后“啪”一声摔在地上。沙马拉里打了一个滚,翻身爬起来,跑到场边抱住木酒壶,像长龙吸水一般喝进去一股热力。平时胆小如鼠,酒后胆大如虎。他圆瞪双眼,脖子上鼓胀着蚯蚓般的青筋,一步一摇地返回摔跤场。一声牛角号响,两个人搂紧腰杆,抵紧肩脖,你推过来,我揉过去;像咕噜噜转的龙卷风,像哗啦啦飞的烧山火,在空地上滚过来卷过去。壮汉把沙马拉里抱起来,正要摔下去时,沙马拉里趁势将胸脯压下来,左脚勾紧地面,右脚使劲一绊,“喷”一声,反把壮汉摔在地上……原来,这个小伙子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摔跤能手,在甘洛各地彝族年、火把节、婚丧喜事上的摔跤场上都得过奖和获得过荣誉,只是刚才失手那位壮汉。后面的壮汉大力士些都敌不过沙马拉里这个小伙子,迎亲客们个个神采飞扬。阿支姑娘的阿达也颇为得意,那一束狡黠的目光似乎在说:“我女婿家的人真棒!”他抱了一坛酒出来,招呼在场的双方斗士用大木碗舀着喝。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奇特的“说确”
这时,新娘已经梳妆完毕。沙马约达又将新娘背回屋里。傍晚的“说确”好的正式开始,几个姑娘把沙马拉里、沙马约达几个小伙子抬起来荡秋千一样甩,几个小伙子也趁机摸一把姑娘们的如高一样挺起的胸脯,有些干脆把心仪的姑娘一把抱在怀里,此时,大家都放开了,不在拘束。有些羞涩如秋天成熟的苹果,脸上的红晕逐渐退去。彝族有句格言说:“过年三天没有吃错的,结婚嫁女三天没有耍错的,聪毕三天没有说错的。”意思就是,结婚嫁女的日子里,怎么耍的不为过,而且双方不能冒火生气。所以,小伙子些在酒精的作用下“胆大妄为”,姑娘少妇们也放开顾虑,坦然接受特殊的“照顾”,嬉笑着说:“手脚老实点!”其实心里还是乐滋滋的。特别是被帅哥摸了一把,她悄悄地对同伴说刚才被哪位关照了。
火塘旁,老人们喝酒对歌
火塘旁的老人们,喝酒对歌,说着彝族克智,讲述着彝族历史和家谱文化,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不分上下,几个小时过去了,无法判定谁输谁赢。火塘外的木屋大厅里,姑娘、少妇、小伙子、年轻人,把“说确”好的搞的热火朝天。姑娘们把小伙子些一个个拉出拉唱歌,不会唱或者不配合着,如雨点般的拳头会幸福地落在你身上。只要唱,彝族歌曲、汉族歌曲、流行歌曲都行,情歌也行。
沙马拉里拿出手机播放着伴奏,唱了一首彝区脍炙人口的《春耕》,赢得了如雷般的掌声,连火塘边的“战争”都停了下来倾听现代歌。有一位年轻姑娘,忠诚粉丝顾不上面子,一把抱了上来,把小伙子整的羞红了脸。
“阿惹,阿惹,我彝乡姑妈家的阿惹,你可曾想起了我,我十分想念你们,如今你们是否远嫁他乡了。”情歌、酒歌、山歌,一曲接一曲,啤酒、白酒、泡水酒,一杯接一杯。往日宁静的山村,此时如一锅沸腾的开水,谈话投机,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一个眼神,悄悄溜出去约会去了,在月光下、核桃树旁、玉米秸秆堆旁,口弦声、嬉笑声汇成乡村午夜协奏曲。此时的,年轻人些最担心的就是天亮,他们希望天一直不要亮,让美梦一直无限延伸,让爱情开花结果……
但是,谁也违背不了自然规律,公鸡一叫把月亮吓走,太阳叫来了,天还是如是亮了。
哭嫁、抢新娘
第二天,新娘重新梳妆打扮后,头上蒙上一张绣花巾,由新郎的弟弟沙马拉里背着转火塘。背出门时,新娘手板门方,表示不愿离去,开始唱《家波马滋惹》(彝语:哭嫁歌之意。),一个姑娘领唱,所有姑娘合唱。这时唱的《哭嫁歌》内容变的哀婉而深切,肝肠脆断。在场女人们都悄然流泪:
锅庄啊锅庄,快把女儿留下,
女儿走后,谁来给你把烧柴架?
门坎啊门坎,快把女儿留下,
女儿走后,谁来陪你摆家常话?
锅庄旁能够留下还是娘家人,
门坎外再留就是婆家的媳妇啦!
后面一段是无奈哀怨的唱词:
一切都枉然了,
哥是针、妹是线
针回针盒里了,
线已无法回去
嘴馋的娘家亲戚们
馋了吃狗肉
渴了喝狗汤
狗肉解不了馋
狗汤解不了渴
……
新娘的兄、弟、叔、伯和同寨好友都来送亲,一直送到了独木桥边才返回去。
新郎家的迎亲队伍在桥边稍事休息后,正待起程,突然看见河对面荞麦地里有三个达斯正动手抢一女子。你追过来,我赶过去。姑娘家的人,有用木棒打的,有用泥块石头打的。那三个年轻人偏不怕挨打,认准其中一个戴绣花荷包的姑娘冲过去。最勇敢的数那个打着“英雄结”的年轻汉子,只见他左冲右突,避开众人,将那个戴绣花荷包的姑娘拦腰一抱,顺势甩在背上,三个人朝松树林跑去。
“快追!快追!”我大声喊。
“ 追什么?”沙马拉里阻住我说,“你看她们姑娘家的人都不追了。”
我一看,那边姑娘家的人反倒说笑起来,尾随那三个人进松林去了。我疑惑不解,不知是在搞什么恶作剧。
这边,沙马拉里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说“这是在喜嫫尔(抢亲或抢新娘之意。)”
“什么?抢亲?为什么你家又不抢亲?”我更加糊涂起来。
“你大概不知道。”沙马拉里说:“我们彝族农村里,还有些当父母的对自由恋爱不放心,认为那不正当。有的借口姑娘‘命宫’不好而横加干涉。遇到这种情况就抢亲,抢到手,父母也就顺水推舟了。我家哥哥同阿支姑娘是同学,情投意合,双方父母也都喜欢。因此不必抢。其实,他们也是假抢,是闹给父母看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随即起身,同迎亲队伍一起过独木桥。走了一段路程,来到了新郎家。沙马约达又把阿支姑娘背进松棚里,坐在特意为她准备好的一块篾席上,新郎的妹妹要来了一碗炒苦荞粑和猪肉,新娘的弟弟木嘎惹陪他一起吃饭。松棚外面,主人家在草地上摆起了丰盛的婚宴,招待客人吃坨坨肉,喝木碗酒、牛角杯酒,畅饮友情,联络感情……
入夜,新娘背引出松棚,走到新房门前,新郎沙马拉铁才彬彬有礼地走出来。这个沙马拉铁有一头漂亮的卷发,宽额高鼻,浓眉大眼,左耳悬垂黄色密大耳珠,胸前斜挎镶边红佩带,显得英武而豪壮。难怪阿支姑娘的阿嫫不绝口地夸赞他,真是个好女婿哟!这时,新郎用蓝、白两色的碎布条在新娘头上绕了一圈,然后将布条埋在墙角一棵核桃树下。种下这种象征恩爱和温暖的布,就会结出幸福和甜蜜的果实。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作者单位:甘洛县玉田镇 系甘洛县彝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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