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彝山过大年
元旦刚过，助白阿村的党支部书记老祁就打来电话，邀约我今年的大年节，无论如何要到他们那里过，说是为了过好这个年，村团支部的一班姑娘小伙们已经开始在紧锣密鼓地排练大年夜的演出节目。村老协的那一群老头老太太也不甘落后，也组织了一班锣鼓唢呐件件精通，对歌跳舞样样在行的老年业余文艺宣传队，要在大年初二这一天与年轻人们叫板儿比个高下。到时候，村里还要杀猪宰牛，接连举办整整三天三夜的对歌大会，周边四个乡镇的上万群众都会赶来参加。
助白阿的过年打歌活动，是整个滇西都出了名的民族民间艺术盛会，我是神往了许多年，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参加。正好今年我们单位被县委分派到助白阿搞扶贫挂钩，我终于可以借机了却到助白阿去打歌过年的这一心愿。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我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和必须的采访工具，与司机小叶一道驱车直奔助白阿。
助白阿是永平县最大的彝族村寨，以前我只是通过一些简单的文字资料，对它有个大概的了解。关于"助白阿"这个村名的由来，我曾查阅过一些相关的资料。"助白阿"是地道的彝语音译，汉语意思就是"唱歌"或者"打歌"。如此看来，助白阿之所以成为远近闻名的"歌舞之乡"，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以前，我总以为像助白阿这种偏僻的地方，一定到处是荒凉贫瘠的山峁沟壑。因为它曾经一度是全县出了名的贫困村。但当我真正踏进助白阿的山川与峡谷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其实这里的一切都与我的想象大不一样。这里有着灵秀的山，清冽的水，错落有致的村寨，朴实厚道的彝族乡亲。刚一进村，我就有了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
彝族乡亲们听说我要来与他们一起打歌过年，一大早就有许多人聚集到了村委会的场院中，等待着欢迎我的到来。当我的吉普车刚刚在大门外的场子里停稳，大院里便传出了热闹非常的歌声和笑声。彝族乡亲们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是用锣鼓鞭炮，而是用纯朴的舞蹈和民歌。这让我非常的感动，眼底里竟然不知不觉地萌发出一种水水的感觉。
在村委会宽敞的院坝里，来自四邻八寨的男女老少见我到来，便手拉手围成个大圆圈，在葫芦笙的伴奏下，跳起了打歌舞。我刚刚走进院坝，还未来得及卸下肩上的行装，就被几个大方泼辣的彝家妹子硬给扯拽进了打歌的队伍。作为一个一无权柄在手，二无横财缠腰的普通作家，竟然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这是我当初始料未及的。
我也是彝族的子孙，我明白眼面前的这种欢迎仪式，是彝家人迎接本民族最有出息，最有本事的人回家省亲或者是欢迎外来的最尊贵客人的礼仪。看到乡亲们对我如此厚待，如此热情，我感到万分的惶恐和惭愧。支书老祁见我一付不知所措的模样，便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你好歹也算是我们彝族人中数得着的一位作家，用这样的仪式欢迎你，是应该的。你为我们彝家山寨写了那么多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礼遇。随着欢乐的舞步，随着嘹亮的歌声，很快我便忘记了刚进大门时的惶恐和尴尬，迅速地融入了眼前这片欢乐的海洋。
身着节日盛装的乡亲们，把我围在场院的中心，一边舞蹈一边深情地唱到：
啊哟喂，昨夜梦见百花开，今日喜迎蜜蜂来。
两个葫芦一条根，作家阿哥和我们心连心。
其间，一个清秀开朗的彝族少女唱得最欢，也最投入，嗓音圆润甜美，令人心醉神迷。我向身边的村支书老祁一打听，才知道她叫阿兰，是周围十多个村寨出了名的"金嗓子"。她演唱的民歌不但在县上多次获奖，而且还上过云南人民广播电台的少数民族文艺频道。
我从未参加过如此热闹的打歌活动，心情非常的激动和亢奋。可支书老祁却神秘兮兮地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明天大年初二的打歌，那才叫热闹呢。到了明天，周围四乡八寨都要选派歌手和打歌队来参加对歌赛歌，到时候你就有热闹看了。"
第二天，我与村委会的干部们一道早早便赶往山中的歌场。在四围青山环抱的打歌场上，寨子里的男女青年已经提前从山上采摘来青翠的松枝和色彩斑斓的野花，扎起了一道五彩的牌坊。歌场的中央，已经高高地竖起一根青竹旗杆，旗杆上挂起了歌会的长条形红色会旗。
九点刚过，寨子里的毕摩（祭师）便组织了一班人，摆上香灯纸烛及各种三牲贡品，开始祭祀歌神。这个祭祀仪式搞得很严肃也很隆重，主祭的人唱、念、打、坐等诸般功夫，锣、钵、鼓、罄等响器家什，都全派上了用场。
祭祀过歌神之后，整个打歌过年的仪式便算正式开始了。芦笙手们吹响了芦笙，锣鼓队敲响了锣鼓，唢呐队吹响了大筒。一支支来自各个村寨的打歌队踏着节奏，依次走进歌场。
队伍整理排列停当，毕摩便拎过一只倒满烈酒的海碗，一仰脖子干了，将海碗往地上使劲一摔，然后亮开浑厚的嗓子，"喔嚯嚯"一声开启了"歌头"之后，各个打歌队便自动围成无数个大圆圈，手牵手跳起了"三跺脚"，边歌边舞，边舞边歌。那歌除了传统的彝族民歌《创世纪》、《十杯酒》、《朝山调》、《放羊调》、《十二花谜》、《吆阳雀》、《蜜蜂过江》等打歌节必唱的古歌以外，便是即兴的情歌对唱。歌词大多都是即兴编出，一般由男方盘问，女方作答。一问一答酬唱成对，生活情趣十分浓郁。
有许多的歌词，似乎随意唱来，但却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人生哲理。
只听男歌手唱道：这方呢山水日球怪，聋子哑巴咋这多？
女歌手立马回道：不是呢这方山水怪，近亲结婚害处多！
助白阿过去流行近亲结婚，结果造成了人口素质急剧下降，哑巴聋子以及弱智儿童越来越多。但随着科学文明的发展，这里的彝族乡亲早就已经充分认识到近亲通婚的许多害处，已基本革除了这一陈规陋习。打歌节上重提旧事，自然是为了警醒后人。当然，这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情况。
有些歌词，平淡中透着睿智，随意中蕴含着启迪：
有园有缺的是月亮，能升能落的是太阳；
去去来来的是布谷鸟，死死活活的是路边草……
彝家小伙子的旷达奔放和彝族少女的热情大胆是出了名的。当打歌的活动进入高潮时，我又一次被那些泼辣大胆的彝家少女连拖带扯地拉进了歌场。可我从小在彝家山寨学来的那点"看家本领"，根本就难以对歌场上做到应对自如。"金嗓子"阿兰见我一副尴尬的态势，便自告奋勇，做了我的临场指导。没办法，我只好鹦鹉学舌地由阿兰教我对答。
只听一个少女对我唱道：阿哥你满肚文章为什么不答话？阿妹我胸无点墨一样闹通天。
阿兰反应敏捷，立即教我应对：阿哥我是远来的阳雀才学叫呀，阿妹你是本地出名的画眉千万莫欺生。
对方又唱道：不是路边的长草不挂脚呀，不是阿哥我不挂心。
阿兰教我对道：阿妈煮的饭我吃得最饱，阿妹说的心里话我记得最牢。
对方再唱道：凤凰生生死死挂的是梧桐树，阿哥你揪心揪肝挂的是什么人？
阿兰又教我对道：阿哥我钩担挑水挂两头呀，先挂你阿妹再挂家中的煮饭人……
随着子夜的来临，打歌场上也越来越热闹，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喷吐着彤红的火舌，把整个打歌场映照的白昼般明亮。上百对的歌手，这时节才算时真正拉开了对歌赛歌的序幕。大家是互不相让，越唱越有劲，越唱越精神。对歌的歌词，也越来越精彩，越来越丰富，花鸟虫鱼、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水草木，甚至男女私情等等，几乎无不入歌，无不成调。情趣、妙趣、谐趣、野趣，百趣横生，令人耳不暇接。
…………
在助白阿的整整三天，我一直都被这种浓得化不开的热烈气氛包围着，挟裹着，抛甩着，燃烧着，沸腾着，如一只幸福的打更鸟。
这就是彝族山寨的"过年"，过年中的歌舞，歌舞中的"过年"，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那么的纯粹，那么的质朴，但一切又都是那样的奢华，那样的珍贵，那样的厚实。
这个"年"，我过得几近癫狂，沉醉得像是捧不起的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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