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爹的一些记忆
一
我时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是矫情，而是我时时想起远在老家的爹。从十三岁开始，我怀揣着懵懂的憧憬和爹那质朴得如泥土一般的希望，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求学，高中，大学，参加工作，一晃眼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爹却在老家的火塘边慢慢萎缩，佝偻，苍老。偶尔回家，我告诉自己，我是回去探望老人的，但我知道，我仅是回去见证爹又苍老了一截而已。到家的时候，心里头紧紧地，不敢抬头看爹，怕自己是时间派来的刽子手，仿佛爹额头上的沟壑就是我一刀刀刻出来的。现在，我站在朝西的阳台上，望着血红的夕阳，心中酸楚翻滚，呀！远在老家的爹，不知他可安好！
爹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爹十二岁那年，爷爷撇下奶奶和嗷嗷待哺的四姐弟走了，稚气未脱的爹帮奶奶撑起了这个家。爹上过几年学，被当时的村干部当成了培养对象，他们送爹到大理师范学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回来后，让爹在村子里的小学校里教书，教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兄弟甚至叔子。教了两年，爹被公社选去参加驾驶培训，成了公社的一名拖拉机手。那段时间，爹和妈在奶奶的操持下结了婚，并帮助奶奶培植了我的两个叔叔。后来，发生了一次车祸，爹失去了那份他认为能改变我家命运的工作。回家后不久，村里的人找上门来，让爹去做事。从那时起，爹曾在村里任过支书、村长、林业员。在我十一岁那年，爹因丢失了部分林业帐的单据，被辞退回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以爹的这些经历，我难以想象他后来是怎么主持这个家的。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有几个上过高中的人，落榜回来后，穿着干净的衣服，梳着油亮的分头，整天游荡在村子里，干不了农活，不成器。在我的记忆中，爹总穿着有着灰色条纹的“劳动”布衣服，他穿中山装的样子，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照片里，爹大约二十岁出头，鼻梁高高地，带着微笑，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很神气。但是爹“穿上长袍能舞文弄墨，卷起裤脚能犁田耙地”，在村民的帮助下，爹盖了自己的房子，他又帮分家出去的二叔盖了一院房子。开始的时候，村民们就准备好看爹的笑话，但是他们失望了。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外出多年，但没有丢掉农民的本色。
二
打我记事起，爹总是早出晚归。我总能在起床后不久就看见他挑着一担柴从后山回来了。有时，我拿上一把小柴刀跟在爹的身后，和他去砍柴。我心不在焉地砍，山里的清新空气和悦耳的鸟叫声总是让我分心，总是在我才砍了几根的时候，爹已经在树林深处大声问我，砍够一担没有，如还没砍够就过去抱他砍的。我分开树枝过去一看，柴在爹面前已经堆成小山了，他光着臂膊坐地柴堆旁边叭嗒叭嗒地抽旱烟，那些蚊虫都近不了他的身。他那臂膊油亮油亮地，若是在今天，我就会想起“施瓦辛格”来。
爹会编各种竹器。家里用的所有竹器都是出自爹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稀孔的大竹篮，细密的小竹筐，粗筛细筛，大簸箕小簸箕，撮箕，鸡笼，提箩等等。编这些竹器的竹子都是爹上到山顶的老箐里砍回来的。有次我忍不住要求跟爹一起去箐里砍竹子，爹说，箐里有老虎，我说爹骗人，有老虎你怎么不怕，爹又说，你连走个来回都吃力，别去了，我还是强烈要求去，爹只好答应。爬到半山腰，汗已经像蚯蚓一样爬满我的全身了。我那本来就小的胃，在溪流边猛灌了几次水后，里面只剩下水了，力气从脚底消失漏出去了。看看爹，仍面不红心不跳，还是以出发时的那种步伐向上走。他不时看着我，露出满嘴被烟熏黄的牙齿朝我笑，在看我何时向他求饶，不去了。果真，在看了看在极高处的山顶，又掂量了自己的力气后，我终于向爹开口：我不去了。爹仍笑着说，那你回去吧。我在山上休息了半天，才一步一步地挪下山来，我到家后不久，爹也就到家了，爹肩上扛着一捆青翠的竹子。
后来，我终于跟爹到了老箐里，我才发现老箐里的竹子并不是一个模样，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爹让我砍二十根两年生的长竹竿，我说我要拖四十根，爹只淡淡地说，二十根就可以了，多了到时你拖不动。我不服气，砍了四十根，当我把四十根竹子往肩上放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无法把把这四十根竹子拖到家的，但为了跟爹赌气，我咬紧牙，艰难地拖着竹子往下走。最终，我还是停了两次，第一次我扔了十根，第二次我又扔了十根。到家，我肩上只有二十根竹子了，我后来才明白，爹是多么清楚我那小小的肩膀有几两力气呀！
爹砍竹子时，用眼睛一扫，就知道哪一棵的年龄几何，合不合用。多年的竹器编织，爹了解竹子的性格。只见爹手起刀落，挨根斩断竹子，一按一拖，修掉竹枝，用手臂一量，略一估摸，刀光一闪，一根竹子就扔在地，跟先前砍好的长度相差无几，像用尺子量了一般。回到家，爹要在水分从竹子里逸出前的把竹子划成竹篾，编成家里需要的各种器物。天黑后，爹就在月亮底下编竹器，我蹲在爹旁边看。爹总是说，“木匠爱伴儿，篾匠恨伴儿”，叫我让开些，他怕他的竹篾划到我，我就趴在爹的背上，看他编某种竹器。青白色的竹篾在朦胧中跳动，划开清凉的月光，撩起一片片青白色的光幕。要是没有月亮的夜晚，爹点起火把，那些竹篾在爹的手里越来越短，竹篾的下面，一个泛着青色的，透着竹香的竹器却渐渐成形了。
爹还有与竹子有关的活儿，那就是用龙竹引水。以前家里经济紧张，无力买塑料管或钢管来引水，爹就把龙竹划成两半，凿去竹心里的竹节，作成竹槽，从离家不远的山泉里把泉水引回家。由于长时间的浸泡，竹槽很快腐朽，须一年换一次。在寂静的童年里，换竹槽像一个节日一样，让我和哥哥快乐不已，我们看见那些青绿的竹槽托着清澈的泉水，载着竹槽与水的亲昵声，穿过草丛，越过灌木，跨过山沟，来到我家的菜园里，菜园里有一只大大的用来盛水的木槽。爹架完竹槽，休息了一会儿，来到菜园，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说，你们尝尝，有龙竹的味儿呢！
三
爹不知什么时候学了一手泥水活。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看见爹泡了石灰，买来墨汁，准备了细木，搭了手脚架，开始装扮老房子。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看见老房又变了个样。爹不时让我打下手，并说，看爹把房子打扮好看些。我就乐颠颠地给他递毛刷，给他提泥浆，拌石灰，提石灰。爹在屋檐上画了些虫鱼鸟兽，然后，他在石灰里加进了一些黄色的泥巴，把土墙粉刷了一遍，又在屋檐下一米左右的地方，用墨汁画了一根大约一寸半宽的黑线条，又在一些拐角处添了些花草，还在两侧山墙上写了两个加了圈的大字：“福”和“禄”，做完这些，他又在那根黑线以下的部分刷了一层颜色更黄的石灰。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我家的老房子变年轻了，远远看去，绿树红墙，灰瓦黑字，一些“福”气和“禄”气在那里飘荡。
村里的人看见后，都来向爹请教。接下来的整个冬天，让爹着实忙了一阵子，他不得不答应去给各家各户当装扮房子的技术员，比如画花草虫鱼的活别人干不了，非得爹这师范生来完成不可。爹很快就在周围的四乡八寨出名了，找他去干活的人家越来越多，爹不得辞以各种理由才不至于耽搁自家的农活。大家都说，爹是个“细致”的人，大约的意思是说，爹能做那些自认为是粗人的人不能做的一些活儿。
但爹在做一些重活的时候，却也一点都不含糊。凡是请爹去犁过地的人都会说，爹犁的地没有“毛埂”，让那些负责敲土块的妇女们非常轻松。我就亲自见过爹犁地时，让牛一直犁到地边，在折犁的时候，爹会尽量从地边把犁插进去，这自然要多费一些力气，但却能上让挖地的人省好些力气。爹对挖地的人说，我多犁一尺，你们可以少挖十锄。那些帮忙干活的妇女说，他大叔，跟在你后面做活轻松多了。爹听了后，就呵呵呵地笑了。爹自己挖地的时候，却也一点儿不含糊。别人干活时，只带一把锄头，爹却时常带两把：一把板锄（较宽，适于把土地弄平整），一把山锄（较窄，适于把硬土块掘起并疏松）。别人挖地，到地边就不怎么仔细了，但爹挖地，越是地边的地方，他挖得越仔细。爹跟我说，那些杂草跟人争吃的呢，你进一步，它们就让给你点地方，你退一步，它们就挤过来捂庄稼了。
四
爹曾在故乡种过蘑菇。爹利用外出的当儿，从林业站买来蘑菇菌种，借了一个种蘑菇的锤凿（外形像铁锤，锤头上圆凿，可在树上凿出小孔，安放菌种），扛起斧子，悄声告诉我，咱种蘑菇去。我知道爹如此小声是因为种好蘑菇的树不能一次运回家来，怕那游手好闲邻居偷了去。我会意地点点头，跟在爹身后出发了。到得山上，才看见一些粗大扭曲的老树桩倒在地上，爹抡起斧子，把老树桩砍成能搬动的短木，再用锤凿在短木的四周凿了些小孔。爹让我把凿出来的圆形木屑拾起来，我没有问爹捡这些木屑有何用，我沉浸在藏在树林深处的一种寂静的快乐里去了。我出神地盯着爹的锤凿，只听一声闷响，那些木屑就蹦蹦跳跳地向四处逃散开去，和我捉迷藏，我像一个掘宝的人，把它们从树根旁，草丛里，树叶下，找回来，放在一个口袋里，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堆。爹凿完小孔后，开始种蘑菇，只见他敲碎盛菌种的玻璃瓶，取出菌种，掐了一团棉球大小的菌种，并塞到凿好的小孔里去，再用我捡回来的那些圆形木屑塞住小孔，盖住菌种。见我看明白了，爹说，就这样种，学会了吧。我说，这简单！不多时，蘑菇种好了，爹在一旁抽旱烟，我蹲在那些大树旁，看有没有蘑菇长出来，爹笑了，说，别急，要等到雨季来临才会长出来呢。
于是我就天天盼着下雨。后来，在一些有着彩虹的傍晚，爹拿上一条口袋，约我拾蘑菇，我乐颠颠地跟着去了。走着走着，我发现路不对，问爹，爹说，我已经把蘑菇树转移了。只见爹不时地从某条不起眼的小路钻进某个小沟里去，我跟着钻进去，爹在那里低头拨弄什么，挤到近前一看，是几根蘑菇树，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紫红色的圆头圆脑的家伙，爹说，看，这就是你种的蘑菇。我就蹲在爹身边静静地采摘蘑菇，满脸都是那种野生蘑菇的鲜香味儿。
后来的几年，爹闲暇的时间越来越少，没时间种蘑菇了，只好去拾现成的野生菌。在所有的野生菌中，味道最鲜美，最富营养的非鸡棕莫属了。鸡棕的生长地点是固定的，但鸡棕的有种天然的保护色，不易被人看到。爹经过多年的翻山越岭，熟知了许多鸡棕地。每年鸡棕出土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拾鸡棕的人，但爹却能在别人走过的地方拾到鸡棕，别人常常感到惊讶，开玩笑说那些鸡棕就是爹种的。爹笑着说，鸡棕是要有缘人才能看得到的。我对这话一直深信不疑，因为我就亲自经历过这样的事：我睁大眼睛找过去，可过了一会儿，爹在后边大声叫了起来，你怎么把鸡棕都踏坏了都没看见？我跑回去一看，就在我刚才走过的地方，一丛鸡棕被我踏坏了几朵，我就开始不停地骂自己是瞎子，然后对爹那双眼睛看了又看，真想弄明白爹那朴素的眼睛到底是怎样看见那些鸡棕的。
五
最让我自豪的是，爹不像村里的那些汉子只会犁田耙地，爹会吹笛子，会拉二胡。不知爹这些本领是在师范学校培训时学到的，还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在我能记事起，就能见到爹在散工后，喝了一杯黄酒，就取出那暗红、近乎古董的笛子，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吹一些老歌。听去听来，我竟记住了一些旋律。记得爹能吹《东方红》，能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前奏曲，能吹《金凤子》，能吹《北京的金山上》。爹在吹笛子的时候，我和妹妹就在旁边打闹，其实我很注意去听爹吹的那些节奏。爹也不管有没有人听他吹，仍旧闭着眼睛吹他的，吹完了，也就默默地把笛子收起来，没有向我们要掌声，我和妹妹仍旧自己玩自己的。
有一次，小学校的李老师路过我家，带了一把二胡，爹借过来拉了几声，有板有眼，李老师问爹从哪儿学的，爹说在师范时候学过一点，李老师说，我做一把送你吧。过几天，李老师就送来了一把二胡，油漆桶做音箱，黑金竹做琴身，枇杷树枝做琴钮，香竹马尾弓，上了松香。拉起来，琴音响亮，少了些淳厚，却多了些金属的声音。但爹却爱不释手，有空闲就拉。耳濡目染，我竟得了些好处，后来，在大学参加二胡培训班，一上手，二胡老师就说我肯定是原来学过。那时，那种朦胧的自豪感就已经产生了。
更绝的是爹写得一手极好的毛笔字。村里需要写个标语或写个宣传布告，某家的红白之事用的对联，那写字的任务就非爹莫属了。在今天看来，爹那时用的都是些劣质的毛笔，他写字时，手不断地抖动，让人看着心急，但下笔之后，字却是有法有规，有行气，急徐有度。我甚至认为，有时我自己的涂鸦，那些字里甚至有着爹的字的气质的流动，可见，爹对我日后广泛的兴趣爱好的培养，是有润物细无声般的传承的。
爹当林业员的时候，经常利用放露天电影的时候做护林防火的宣传。放电影的人在放完一卷片子后，插上话筒，喂喂几声，说下面请林业员讲话，宣传护林防火政策。我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爹要讲话了。只见爹坐在电影机旁边，用方言宣读护林防火政策。那种声音，是种神奇的声音，既熟悉但又跟平时听到的不一样，我知道那完全是音响的效果，它让我还在那时就萌发了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怎么清晰的想法。后来每每想起那样的夜晚，就会有隔世般的感受。
六
近几年回家，看见爹渐渐静了下来，被动地或主动地。他知道，该把家里的担子交给我大哥了，他开始选一些放牛，割草等轻巧的活儿去做。家里的一些重要事情，他都让大哥拿主意，他在旁边当当参谋，指点指点。只是，家里还需要竹器的时候，他就会赶上牛羊，到箐里去砍竹子，大哥劝他不要拖了，但爹仍固执地说，我少拖几根就可以了。果然，爹只能拖四五十根竹子，回到家里，他仍旧像以前一样在月光下或灯光下编竹器，只是，我发现那些竹篾在爹手中跳动得不是那么地欢快了，那些竹篾挥动得有些悠长而缓慢了。
最近爹迷上了看电视，严格地说，是迷上了战斗故事片。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的片子，他一集不落。吃过晚饭，洗了脚，他就去守他的电视剧去了。我烤了茶，端过去，只见他戴着三百多度的老花镜，嘴角挂着微笑，出神地盯电视，额上那些深深浅浅皱纹随着剧情不时地舒展着或收缩着，我把茶递过去，他说，不喝了，喝了晚上睡不着，我也说没勉强。以前供我和妹妹读书时，前半夜喝茶，后半夜借着茶性思考问题，弄得他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今天那些烦恼已经不在了，爹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愿在老家的爹今夜也能睡个安稳觉，那样，在异乡的我也能睡得更安稳一些了。
作者简介：段成仁，彝族，大理永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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