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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野里的灿烂山茶花 ——再致彝族词学大师毛乌力

作者:杨林文 发布时间:2016-03-14 原出处:彝族人网 点赞+(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就在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季,在雪花飘飞的那天中午,我却从一个电话里捕获到了一股暖流,一股来自于蓉城的春天气息。于是,寒冷的冬季倏然变为生活的一种调味;飞舞的雪花更成了景象的装点……我不难想象,在省城给我打来电话的彝族词学大师毛乌力,这一刻,正沉浸在浓浓的春意中。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了,在毛乌力故乡——宝石山上那片皑皑的雪野里,那棵硕大的山茶树,又灿烂了那方广袤的大地……
 
  生活,让人无法预料它的变化莫测。这之前,在盐边新县城或别的地方,毛乌力每回给我打来的电话都是一句三叹。每次深深的叹息,都无不震憾着我的心灵。因为,我听出了毛乌力那一声声的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忧愁、焦虑、痛苦、愤慨、无奈、悲伤,甚至是绝望。
 
  他忧愁和焦虑有生之年无法如愿完成苦苦追求了一生的《彝语词汇释义》词书的编撰工作;他痛苦眼下太多珍贵的本民族文化在日益消亡;他愤慨生活中竟遇上了诸多不平之事;他无奈和悲伤遇上不平之事后,自己却力不从心;他绝望耗尽毕生心血历经重重磨难后终于完成的《彝语词汇释义》词书,无法在他的有生之年顺利出版……
 
  毛乌力每次的电话和每一声的叹息,我都尽自己所能地给予劝导和安慰。的确,以世俗的眼光看,眼下的毛乌力是不该有一声叹息了。
 
  两个儿子都有不错的职业,都早已娶妻成家,在省城安居乐业了。小儿子夫妇俩还分别供职于省城的两所高校。他老伴的身体也健康,他本人每月有近五千元的退休金……按常人标准来衡量,这算是一个再幸福不过的家庭了。毛乌力完全有条件像其他同龄的退休老干部样,去茶馆喝喝茶,打打牌;或去广场跳跳舞,练练太极拳;或者带上老伴去城里城外走走看看……他完全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
 
  可是,毛乌力却违悖常理地自觉走上了一条苦行僧的路。而这样违悖常理地活着,都源于他那孜孜不息的追求……
 
  幼年的成长环境和生活的耳濡目染,让毛乌力对自己这个民族和自己民族的古老文化有了太深的情感。他惊叹于彝族文化的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每次尽情遨游在彝文化的大海时,是那样地酣畅淋漓;但每一次潜入彝族文化大海的深处后,他却又是如此地焦虑不安了。正如自然界的大海里,愈是像珊瑚那样的自然美景,愈要生长在大海的最深处样。毛乌力深刻感受到,愈是最古老和最神秘的彝族文化,愈就藏匿于彝文化大海的最深处。可让他惶恐和痛心的是,自己无数次触摸到的本民族那些最古老和最神秘的文化,随着岁月的不停流失和外民族文化的不断冲击,正日益在消亡和流失。他甚至担心,随着全球一体化步伐的加快,不远的将来,甚至连彝族文化这个浩瀚大海,也会有蒸发而干涸的一天。于是,他立志要挖掘和保留下彝文化大海深处那些最古老、最神秘的东西。
 
  这是一件不可想象之事。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浩瀚大海里寻找、收集和整理那些久远的传说。这不是痴人说梦么?毛乌力身边的人都嗤之以鼻了。并不愚笨的毛乌力啊,也敏锐感觉到了身边的这种嗤之以鼻,但他并不为所动。他自信,凭祖辈遗传给他的坚韧个性和吃苦精神,他相信自己能做得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朴实的毛乌力对世事的预料也太过于书生气了。他无法想象在后来词书的编撰路上,会遇到太多他意想不到的艰难险阻……
 
  除了尽职尽责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外,业余时间就全扑在了收集、整理和研究彝语词汇上,毛乌力就无暇他顾了。一家人的生活,两个儿子的求学谋职,就全靠他那点微薄的工资来维持。原本自己一家人的生活已是泥菩萨过河了,可毛乌力过于善良的本性,逼使他身不由己地不时救济身边那些正急需要他救济的亲友们。结果,他每月工资就入不敷出。很多时候,左邻右舍都酒肉飘香了,他却用盐水泡饭来解决两个爱子的饥饿。他更无钱购买一本象样的本子收集彝语词汇,就捡来两个儿子的旧作业本,翻面再利用;或用留心保存好的烟壳和烟盒来记录词语……
 
  毛乌力就这样让人无法想象和无法相信地坚持在业余编撰词书的漫漫长路上。物质的贫困成了一座座无法攀逾的大山,常常阻挡在他面前;精神的折磨和伤害,更成了一只只凶恶的拦路虎,时时守候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他被阻挡在那一座座的大山下停滞不前;也不知有多少回,他险些偃旗息鼓在那一只只凶恶的拦路虎前。但祖先赐予的坚韧性格和吃苦精神,让他最终翻过了那一座座的大山,越过了那一只只的拦路虎。虽然,他为此付出的太多太多,白发过早地落了一头,壮实的身体如今已是一步三喘了。但他在退休后的第十年,终于完成了这部耗尽了他一生心血和半个世纪,300多万字,60000余条词目的词书编撰,仅剩下校对工作了。这下,毛乌力以为自己可以喘口气了,却不想,又一场灾难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二十多年前,为了缓解家庭经济压力,他通过合法的渠道,在一个乡上替他老婆承包来一大块荒山,用于养殖业和经济林木的种植。如今老婆年老体衰后,他想把这块承包地流转给一户外甥家。但流转过后,原邻居与外甥家发生了本不该发生的土地纠纷。更让毛乌力意想不到的是,这件本不该发生的民事土地纠纷,后来竟演变成了一桩刑事案件……毛乌力开始为此奔走呼吁了。撰文向各有关部门反映、以及在网络媒体上披露了当地部分村民毁林开荒的违法行为。不料,如此正义之举却被一些别有用心者巧妙利用后惹来众怒,使原本简单的事情就变得愈益复杂了。毛乌力愈来愈发觉,自己正一步步走进了别人事先替他设计好的圈套中。他难免恐惧了,担心在自己的词书尚未付梓之前会招致不测,急忙向当地公安机关报警求得保护,也写好了自己的遗书。同时,他一边更抓紧了词书的校对和收尾工作,一边继续为自己土地的纠纷奔走呼告。
 
  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或好心或恶意地劝阻毛乌力,说他年事已高,实在不必为那么两小块土地争个你输我赢,不如静下心来做好他词书的编撰工作。可是,一生光明磊落的毛乌力,疾恶如仇,他眼里容不下一粒不公正的尘埃。他这一生,除了这部凝聚了毕生心血的词书外,别无奢望了。他最大的追求,就是活出一个人格来。尤其到了晚年后,他不许自己的人性、人品和人格上,有任何一点被玷污。因此,在别人眼中不值一争的那两块土地,他却绝不放弃了。因为,他争的不单单是两小块土地,争的是正义和良知,争的是他已被玷污的人格和尊严……
 
  刚正不可的秉性,待人对事过于正直和认真负责的毛乌力,注定了生活中会有诸多不顺。这桩耗尽了他不少精力和心血的土地纠纷,就因为太多的人为因素,至今依然没获得个让他满意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又逼使他义无反顾地继续奔波在漫漫维权路上。为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桩土地纠纷上,还事情的一个真相,让清者显清,浊者露浊,让那些为此事曾对他有过曲解和非议的主事者,最终了解事情的真相后作出公正的裁决,毛乌力加紧了词书的校对和收尾工作,终于在一年前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但是,忧心、焦虑甚至是绝望也不由随之而来了。
 
  几年前就说要立项拨款出版他这套词书的事儿,到他词书编撰完成后却不见有任何动静。这让心急如焚的毛乌力不由担忧、焦虑甚至是绝望了。他忧虑自己的这场土地纠纷会不会影响到了他词书的顺利出版?他不时向有关部门和领导旁敲侧击、甚至是直截了当地询问,却依旧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后,毛乌力失望了,他开始四处奔走联系出版自己这套词书的有关事宜。或电话与北京的朋友联系,或动身去西昌找老同学了解行情,或亲自前往云南民族出版社洽谈词书的出版事宜。他决定卖掉新县城的住房,不足的再想法凑够后自费出版这套词书……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默默关心和支持他编撰工作的沙文金局长来告诉他,四川省民委古籍办要立项出版他的词书,古籍办主任龙彦女士已经开始在着手操作这件事了……毛乌力心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立即启程前往省城进一步落实出版的相关事宜。于是,忙完该忙的事后,在省城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
 
  他说了自己词书出版一事的进展情况,并欣喜地告诉我,在成都中央翻译局的王昌富教授一直陪同他奔波;四川民族出版社的马飞夫妇在民族饭店设宴热情款待了他;西南民大的罗庆春教授百忙抽身,在飞往外地讲学的途中,准备与他见上一面……接着,他一声爽朗的大笑后对我说,他回来后要按彝族的最高礼节买坛酒给我喝。他说,我写他的那篇文章在《彝族人网》上发表出来后,让更多人了解了他,也了解了他的词书。所以,他要感谢我。以后有机会了还要感谢上传这篇文章的阿瑟、安彪等所有帮助过他的人……
 
  这就是毛乌力,知恩必报的毛乌力。这本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他却要认真对待,真正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我俩平常的交谈中,他念念不忘中央民大的侯远高教授、木乃热哈教授、曲木体史教授、岭福祥教授、刘正发教授,四川省民委副主任、彝学专家甘映平,四川民族杂志社社长马飞,西南民大的沙玛拉毅副校长、罗庆春教授,中央翻译局的王昌富教授,西南民大李文华教授、西南民大摩瑟磁伙副教授,凉山州语委的马尔子主任,彝历大师老板萨龙等,这些彝族文化精英们对他编撰词书的关心、鼓励、支持和帮助……
电话里,毛乌力一直爽朗地大笑着,一面连声说着感谢我的话。我却被震憾在电话的这一头了。
 
  自从与毛乌力交往的这几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如此爽朗的大笑。这浑厚又富有磁性、魅力十足的笑声啊,恰似一声巨大的春雷,震荡开了我周围凝聚的寒流,带来了春天的浓浓暖意。我为毛乌力高兴啊!同时,我也更敬仰了那些帮助和支持过毛乌力的本民族文化精英们。这些精英们,其中的人不少人,我也打过交道,留下了很好的记忆。
 
  王昌富那位谦谦君子,来我们格萨拉景区拍摄他的首部母语电影《补阿史嘎歪》时,有过匆匆的一面之交。后来,从他赠送别人的那本《彝族古代文明史》书上,让我更加清晰和充实了彝族远古的历史和文化。
 
  罗庆春那位儒雅的教授,我们一同参加过两届文学笔会后,他的博学多才彻底地折服了我。
 
  摩瑟磁伙那位帅气的学者,他还在凉山语委时,就曾慷慨地赐予过我他们翻译的彝文古籍,让我领略了他深厚的学术功底。
 
  刘正发教授,虽然至今我俩尚未见过面,但与他有过一次短暂的电话问候。从他温和的言谈中,让我感受了一位彝族教授谦逊的风采。
 
  谦逊低调的彝历大师老板萨龙,我俩早已是朋友了。
 
  还有《彝族人网》的创建人黄平山先生,我特别感动他在我为毛乌力的介绍文章里,曾经提出过善良而忠恳的建议……
 
  我在心底深处,要虔诚地点赞这些彝族文化的精英们。他们对毛乌力的关心、帮助和支持,并非是对毛乌力个人事业的关心、帮助和支持,而是对整个彝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的关心、支持和帮助;他们对毛乌力的尊重,也并非只是对毛乌力本人的尊重,更是对本民族文化的尊重。正因为有这些彝族文化精英们的关心、鼓励、支持和帮助,毛乌力才能在他有生之年终于完成了这部煌煌巨著。如今,再加四川省民委古籍办主任龙彦女士的鼎力扶持后,这部巨著就有望在年内横空出世了。
 
  毛乌力从省城回来后,我俩又聚在盐边县城新华书店的茶楼上,以茶代酒相互祝贺。虽然,那桩牵肠挂肚的土地纠纷尚未有个让他满意的结果,毛乌力的脸上还存有一股忧伤,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他知道,我那部动用了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积累,从酝酿、采风,到埋头创作,前后用了六、七年时间,全方位展示了彝族的历史和文化,彝人的生存现状和心路历程等,170万字的大型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兹祖濮乌》终于杀青。毛乌力也为我高兴啊,并谦虚地说,我的小说肯定会比他的词书有反响,除非到了彝族文化在社会进化中彻底消失,而有人又想研究彝族和彝族文化的那一天,他的词书才会凸显出独有的价值。
 
  我却告诉他我的小说,不过是从满山遍野的林木里,随意砍来所需的材料,搭建了谁都能搭建的一个稍大的木板房而已;但他的词书,却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从地心深处挖掘出稀有的矿石,垒建起这座闪闪发光的金字塔,不管是将来还是现在,都无与伦比,无可替代。
 
  事实也确实如此。《彝语词汇释义》不单是一套全面的工具书,更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彝族社会研究的结晶。它立足盐边面向全国四省彝区,追根溯源了几乎所有的彝语词汇,诠释了它们的形、音、义;包括现代的形、音、义和远古时候的形、音、义。单就一个字或一个词汇,便罗列和诠注出了十多二十个的衍生词和引伸义,纠正了一个个现代被误解的字和错读的音。因此单独研究一个字或一个词,毛乌力有时需要十天半月之久。当然这样的一部文化词书,不说包览全书,单就从其中的一个字或一个词上,也能收获很多的彝族文化。词书里对所有词汇的直释和意释,让不识彝文的本民族人、甚至是外民族人,通过直释和意释就能学会彝文和彝语……如此包涵语言学、音韵学、文字学、词汇学、民俗学、社会学,以及天文地理、政治经济、宗教医学、甚至人情世故等等,真正算是百科全书的大型词书,我的小说能与之相提并论么?
 
  不过,我与毛乌力倒有共同之处:我俩都是“惹耿猜堵堵”(傻瓜挖深洞)。试想如今这年头,仕途上的都急着要升官,仕途外的也忙着去发财。不说是撰写这么厚的书,还有谁会有闲心坐下来看这种大部头?可毛乌力我俩已经傻得没有法。眼看自己民族最珍贵的文化正日益消亡,我俩痛心疾首。“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于是,毛乌力我俩就蜗居在盐边这座小县城的边角和乡下,夜以继日地撰写着各自的词书和小说。随着年岁的日渐增高和世事的日益看淡,我俩不再迷恋名利这种身外之物了。不管我俩的撰写成功与否,对我俩都是一种心愿的了结和使命的完成。我俩所能希望的是:愿毛乌力的《彝语词汇释义》和我的《兹祖濮乌》,成为两只硕大的翅膀,能托负起厚重的彝族文化,从盐边小县城起飞,飞向外地,飞向世界,飞向未来……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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