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

　　一座彝人村落，隐没在夜色里，成年男子已被赶出房屋，留下前来搭手的邻家妇女，围坐熊熊火塘边，草堆与草席上躺着一个彝人妇女，呻吟时起时落，突然，哇啊地一长长声，十月怀胎帕湿阿依婴儿，呱呱落地，婴儿的啼哭声，回落在忙碌的节奏里，一个彝人诞生面世。

 

　　就像《阿嫫妮惹》描绘的一样，邻里来了七十七位婆姨是夸张手法，来了七位婆姨是真言；摆出彩盔彩勺七十七，七十是句口头禅，实说是七件；裹婴毡布九幅大，九幅是句口头禅，实有三幅宽。宰了一只黄澄澄下蛋母鸡，舌根三软骨，平行倾一方，股骨四个眼，对称向四边，也是真言。经过洗净仪式，吸着母亲白花花的乳汁，一个月后，举行勒结满月仪式，那是必须的，同时邀请来一位毕摩，用一个吉祥的牺牲，举行洛依若沾水仪式，也是必须的。从那一天起，彝家多了一个真正的人口，也将在来日，燃烧着火红的希望。诚然，一个彝人，会有许许多多的仪式与规范，左右其幽幽的一生。

 

　　漫长一夜，晨曦将至，天空渐渐清晰起来，亲朋好友沉浸在，哀思与缅怀之中，爷爷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彝人施册剁啊体黑册瓦啊伙，其实爷爷活到，七十不招呼人，八十不吆喝鸡之年，谁也无法预言。茫茫人群之中，穿梭着忙碌之人，爷爷穿着生前缝制的，黑白蓝配套丧服，左侧在下，合唇瞑目卷腿，口含一点黄金和碎银，两手交叉于胸前，手指轻轻扣拢成拳，盖上褶皱施都披衫，遗体侧放在木制的尸架灵床上。

 

　　一群毕摩毕惹，法衣法具法器严阵以待，谷玛嘎玛的指路经语经声，飘荡在喧嚣的空气里，父亲兄弟姐妹及堂弟堂妹，家人几十上百号人，在依库的招魂唤魂经里，领到了一些五谷与每家一只瓦曲嫫母仔鸡。突然，一匹全副武装的青枣色骏马，在爷爷生前挚交的牵引下，来到爷爷灵床前面，子孙后裔及亲友轻轻护着爷爷，象征性骑上了爷爷生前的坐骑。

 

　　爷爷上路，朝着村落右上方山坡飘逸而去，尾随着的亲朋好友，在田地与小路上形成一条长龙，哭泣声也随着队伍逶迤移动。我及几位生肖属相特殊的后裔，用麻线栓在了火塘三锅庄上。据说，那一匹坐骑，解开缰绳和解除武装后，自由游走到，爷爷火焚的草地边，流下了几滴热泪。事后我家的毕色毕摩翻阅占卜扎莫特依，爷爷化成了一只吉祥的大雁，那一匹爷爷的坐骑，也在后来，平静地老去。

 

　　一般来讲，死亡观可分为两种。一方面，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死亡使我们没有真正的自由，使我们失去一切。由于死亡会痛苦、陌生和孤单，又是确定但无法预测预知，它会令人感到恐惧和愤恨不平。同时，死亡还会使人丧失信仰，成为生命的阻力；而在另一面，死亡却是人类的朋友。因为死亡是公平的，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死亡，并且只有在死亡之后，才有真正的自由。

 

　　彝人常常会在老人临终前，肆意谈论丧事的操办问题，也会提前购买牛羊，在老人断气前，教诲其平静步祖先后尘而去，彝人不惧死亡，那是日常生活中可以窥见的。当然，也有笑谈，莫苏死啊期，鲁波拉尼颇，意思是老人不怕死，滚石来了就躲的说法，求生肯定是人的本性，但往往，意外或者病魔驱使人，不得不遵循着这一自然规律。

 

　　诺苏有一种造死巫术，称为死兹。一些造诣较高的毕摩，用阴间如何美丽的奇特卡都经语，将活人暂时处于假死状态，使其灵魂离开身体，引向阴间，让其切身体会，阴间世界和阴间社会现象。最后又以阴间如此丑陋肮脏，人间如此美丽，召唤灵魂回到人间，让其复活后，立即让他描述阴间所见所闻，根据他的描述形成生死观。

 

　　诺苏觉得，人死后灵魂会变成一些物质或现象，鸟类、蛙类、蛇类、蜜蜂、鸣蝉、星辰。所以，诺苏死后，亲属会怀着焦虑之心，迫不及待地翻阅占卜之书，看看离世之人变成了什么？哭丧辞中，就会充斥着，寄托死者变为吉祥的愿望与情愫。希望老年人，不要变成鹰、狼、耕牛，而是要变成布谷鸟、大雁、粮食，姑娘则希望变成鸟儿和鸣蝉。

 

　　诺苏生下来几天，就会给婴儿穿耳，在世间没有穿耳之人，死后到阴间便会失明；在人世间，偷过鸡、猫、狗的人，或父女、母子、姊妹及同姓家族男女之间发生关系之人，身患麻疯病之人及断子绝孙之人，死后灵魂到阴间时，不能在先辈的行列中入伍，永远被阴间的祖先们拒之门外，成为无家可归的漂泊流浪者。彝人生前上了一定年龄，就会精心备齐丧服，丧服多的人，在阴间就不会为衣着而忧虑，会过得清闲；彝人办丧事时，会杀许许多多牛，认为带牛而去灵魂，到阴间就可多开垦荒地，增加土地与收成。在人世间欺负或动手父母之人，在阴间必将受人蔑视与离弃，所以，彝人一般会十分孝敬父母及尊敬老年人。

 

　　彝人一般情况下，在父母死亡或祭祖送灵时，宰杀许许多多牲畜，有一定铺张浪费之嫌，也有厚葬薄养之嫌。特别是浮躁的今天，凉山阿都地区和矿物经济的甘洛，乃至毒品经济的人群，盲目攀比，宰杀上百以上头牛，甚至燃放大量与昂贵的烟花爆竹，成了时尚，那样会污名化，这个一定不可取。追名逐利的人，更是无视自己的承受能力，一味地消费自己的浮华与虚伪，那是可耻的。作为儿女厚葬与超度故去的父母，是重孝、贤能的体现，虽然谁也不愿落得不孝或无能的名声，但也得量力而行，甚至出现几代人也无法还清父母丧礼债务的现象，那就得改革与革除。至于一些，贪官污吏的彝僚，借机敛财，大肆宣杨恶意的消费观念，那必定是不可饶恕的错误，甚至是犯罪，俗话说得好，出来混或者作孽，总有还的时候。

 

　　诺苏说，诶煞诶斯，诶死诶啊斯，意思是知道自己的苦难，不知道自己的死。活到今天，经历一些生，经历一些死，我总是认为自己很苦，总在抱怨上天不公与命运不济，这肯定是我的堕落与颓废。诚然，我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愧疚养育之恩，陪护尽孝一定是我的使命，我的人生路上，受到过许许多多亲人友人的帮助，我也应该心怀感恩之心。

 

　　无论在尘世间漂泊多久，在生死之间彷徨与纠葛多久，我肯定无法预知自己的死，可死后变成一只大雁，这是我的人生追求与价值取向，也是我的生死哲学。